长安城,袁府。
自晁错身死,吴楚乱平,曾经的中大夫、在吴楚乱起后,被朝堂临时任命为奉常的袁盎,便莫名淡出了朝野内外的视野。
——说来也是;
过去这二十多年,袁盎这个人名的出现,往往是和晁错形影不离的。
当然不是因为两个人关系好,而是两个人的关系,差到了能让朝野内外,都搬来瓜子板凳,坐下吃瓜的程度。
没人知道这两个人,是因为什么事交恶、因为什么事结怨;
人们只知道这两个人,几乎就是一块吸铁石的两面。
——晁错不苟言笑,不与人往来;袁盎长袖善舞,故交遍天下。
但在如今汉室,鬼神,是得到官方背书的、‘客观存在’的东西。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着府内的马厩走去。
“之后,又是册立储君一事,让太后与陛下生了不快。”
“能从叛军大营逃回来,也实在是祖宗庇佑……”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着一匹老马拉着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那是杆新辙!
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劝降。
“我知道的、不知道的,都说来吧。”
甚至连后世的神棍,在这个时代都叫‘日者’;
技术好点的日者,更是基本都聚集在奉常的太史衙门,顶着‘国有神棍’的编制。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忆苦思甜饭嘛;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这样的事,是第几回生在府上了?”
吃过的。
···
“苦啊~”
“陛下!”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着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正当刘荣皱着眉,却也坚定地拿起碗筷,势要将这碗麦饭吃入口中,殿门外,便响起郅都那极具识别度的低沉嗓音。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而且是支持者越坚定地支持,反对者便会越强烈的反对。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着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生死有命……”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
“原来那根老旧了,奴还特地换了根新的!”
晁错一纸《削藩策》,立志要做汉家的商君,袁盎就站出来,全方位无死角的给天子启分析:诸侯藩王造反,朝堂中央是吃不消的……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一开始是粟;”
“我要去趟长陵邑,好生算上一卦。”
“主、主君!”
推波助澜或许还算不上,但耳边风,却是实实在在没少在天子启身边吹。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即刻派人回长安,禀奏太后:朕片刻便至。”
“最开始,是有客人起夜,于后院失足落进了鱼池中;”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着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而在袁盎身侧,听闻袁盎这莫名而来的一声感叹,老管家也只苦着脸低下头,又莫名其妙的唉声叹气起来。
定定的看着其中一枚较大的碎片,嘴上也沉沉问道:“第几回了?”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怎么说呢……
而且和天子启一样:刘荣‘曾经’,也有过一段相当拮据的人生经历。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而这段时日,袁盎在府上的遭遇,也确实是离奇到不得不算上一卦,以寻求心理慰藉的程度了……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如何?”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平日里,二人相见两厌,除了朝仪之上,凡是其中一人走进某间堂室,另一人便会立即起身离开,绝不同席而坐。
“次日一大早,东厨才从市集上买回来的活鱼,只生个火的功夫便腐烂发臭。”
“整点行装,即刻回长安。”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着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晁错死了,袁盎顿感不妙——坏了!
——良弓藏、走狗烹!
不多时,老管家且惊且惧的折身而返,哼哼唧唧老半天,都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然后,袁盎便看到自己的府邸外,已经里外围了好几圈行人,正冲着自己的马车窃窃私语……
鼓足勇气,说完这段极具诡异色彩的话,那仆人又狠狠咽了口唾沫,也总算是将目光撒向身侧,茫然朝着车马方向走去的主君袁盎。
“怎么回事?”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昨日午后,府上的客人都惊惧而走,连主君送的盘缠都顾不上带走。”
最苦的时候,刘荣也曾在一位好心大哥的帮助下,吃下一碗没加盐的清汤挂面……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站在客堂外的瓦檐下,伸出手,感受着春天的暖阳,袁盎的眉宇间,却尽为阵阵阴郁所充斥。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想起那日,刘濞老贼看我的眼神,我就感觉那都是上辈子的事。”
“太子可想好了;”
老管家凄苦一语,也引得袁盎神情恍惚的点下头,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最后一桩,便是这枚瓦……”
“长安急报!”
跑去吴楚叛军大营,劝降正攻城攻的起劲儿,眼看着就要攻破睢阳,并在事实上成为‘东帝’的刘濞……
没错;
闻言,老管家面上再添一分愁苦,语调中,更是隐约带上了些许惊惧。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麦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