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管家伏跪在地上。
阴雨伴着潮气,顺着那冰冷的地板,钻入他骨头缝里。
多少年了,主子一直将他视作亲人,从未让他久跪过,今日这是……
……
在周管家撑不住的前一秒。
萧长卿清冷又漠然的声线,在这空荡而寂寥的大殿内响起。
“周叔,您照顾我已有二十六年了吧。”
明明这语气,和平日无什么差别。
为何落在耳边,让人禁不住想打个冷颤。
周管家心头大乱。
抬高声音,以掩饰自己心头那陡然生起的慌乱。
“回主子,已有二十六年零四个月……”
周管家是孝仁皇后的人。
一直在宫外察理着孝仁皇后的嫁妆铺子和庄子。
对孝仁皇后,对韦家忠心耿耿。
萧长卿出生后,孝仁皇后便将周管家调到太子所,负责萧长卿的一应事务。
可以说,周管家陪伴在萧长卿身边的时间,比这朝廷内外所有人都久。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既如此,你该很清楚本王的脾气吧?”
萧长卿声音仍然冷淡,可那淡漠之中,夹杂着隐秘的锋芒。
周管家眼角狠狠一跳。
若说主子没恢复之前,他确实是了解主子的。
幼童心智,为人赤诚坦率。
但主子恢复之后,他这个久在身边伺候的老人,也摸不准他的脾气了。
上一秒明明笑着,下一秒却能雷霆手段大动干戈。
无论发生何种大事,于他而言,在面上,都是云淡风轻的一笑。
就比如今日。
他根本摸不准,主子到底生没生气,为什么生气。
“兰盆可带来了?”
萧长卿并不期待周管家的回复,吩咐道。
“将那兰盆带进来吧。”
“是……”
周管家扶着地面,艰难地起身,去外殿将那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兰盆,送到萧长卿面前。
“老奴知道王爷您爱惜此物,一路上一直抱着,唯恐磕了碰了……”
说着说着,周管家似想起了往事。
皱纹丛生的老脸上,带着些哀伤。
“老奴不仅是看着您长大的,也是看着孝仁皇后长大的,这对兰盆,是娘娘及笄时,老太爷送给孝仁皇后的贺礼。”
“孝仁皇后爱惜极了,入宫也要带着,日日摆在案前,时时拂拭。”
“孝仁皇后不幸离世后,临死之前还千万般吩咐,让下人一定将兰盆送到您手中……”
“如今每次见这兰盆,老奴总想起孝仁皇后,她的音容笑意,如在眼前……”
萧长卿接过那兰盆。
花盆上的纹理线条,笔法勾勒之处,和在芝兰殿见到的那一盆,一模一样……
萧长卿指尖摩挲着那花盆,眉目晦暗。
“另一只呢?”
周管家忙告罪道:“主子恕罪,另一只失踪许久了。至今没有找到。”
“是吗?”
萧长卿将那花盆放在桌上。
声线拉长,“为何本王会在芝兰殿见到?”
周管家愣住。
面色渐渐苍白。
芝兰殿……那个地方……
萧长卿眉目冷厉,“本王记得,曾问过你一回,本王和芝兰殿那位是什么关系。”
“你说过,只是合作关系,且兰氏心机深沉,多次诓骗本王……”
“这兰盆对本王的意义,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这种东西……岂是能随意诓骗走的?!”
“再问你最后一次,若你不如实相告,别怪我不念旧情!”
“痊愈之前,那位芝兰殿的兰皇后,同本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
周管家面色来回变换。
只一瞬,似苍老了十岁有余。
重重叹出一口气。
纸终究包不住火。
之前,是他太想当然了!
无论主子和那兰氏女走到哪一步……大概,他都没那个资格插手吧!
周管家缓缓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老奴……有罪……”
接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视角,将萧长卿曾与兰溪发生的事,桩桩件件,都如实吐出。
从二人偶中春药那日起,到次日的约定,再到后面十万两银票的交易……
从萧长卿动情,恨不得将家底掏干净送给兰溪,再到二人之间的情动和懵懂……
那些因蛊毒而被遗忘的过往,如画面一般,在萧长卿的眼前铺开。
他疼了一天都未缓解的心脏,此刻终于被拉停了最后一道急弦——
“噗!”
一口黑血,喷洒在面前的奏折上。
周管家神色惶然,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冲到萧长卿面前,想为他擦去唇边的血渍……
“滚!”
萧长卿满目暴怒和哀色。
“还有什么!继续说!”
周管家看着他如此伤情的样子,心痛难耐,心底将兰溪怨恼了无数遍。
却不得不继续复述,兰溪和萧长卿的那些,曾经的过往……
“那日,您为了救兰皇后一命,挡在她身前,为她担了那把有毒的匕首。”
“没想到因祸成福,桑桑姑娘不仅救了您一命,还帮你恢复了神智……”
“王爷,兰氏不好相处啊。桑桑姑娘虽话多了点,但确确实实救您一命,她那点儿心思,闭着眼都能看出来,您相处起来,也不累啊……”
“闭嘴!”
萧长卿陡然发怒。
他第一次怒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推翻面前的御桌。
桌上奏折纷纷扬扬跌落在地,纸片横飞中,能窥见他如死灰般的俊颜。
“所以——”
萧长卿声音嘶哑,如粗粝的石头,毫无规则的摩擦在一起。
“本王要找的那个奸夫——”
“是自己?!”
周管家头埋得更低了。
恨不得缩进那地板之中。
紧抠着地面的手指,因恐惧,而抽筋发抖。
“是……”
……
砰!
萧长卿一拳砸向旁边的烛台。
那滚烫的火焰和尖锐的烛台,刺进他的掌心。
鲜血,顺着整个手臂,不要命地往下翻流。
火光倏然明灭,整个大殿,时明时暗,阴沉压抑。
萧长卿的眼底,再无任何理智。
像一头被触到逆鳞的野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