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尧这才有功夫注意到站在郁波左边的那个人——这人身穿一件淡蓝色的短袖衬衫,下身着一条米色的长裤,脚上是一双灰色的运动鞋,配白色运动袜。他头戴着一顶棕色的鸭舌帽,脸上有皱纹,身材中等偏胖,但并不显得臃肿,反而有一种沉稳的气质。
尽管他已经上了一点年纪,但他的面容依旧精神矍铄,额头宽广,鼻梁高挺,下巴线条深刻,轮廓分明。他的双眼明亮有神,透着坚定和隐隐约约的……杀气?
肖尧自己也不知道“杀气”这两个字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觉得这人有点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见过。
“这位是释慧大师,你们在龙华见过,”郁波主动介绍道:“宋先生的追悼会上。”
“哦哦哦,原来是你啊!”肖尧恍然大悟道:“没穿和尚衣服,都认不出来了。”
“肖尧!”郁璐颖和沈婕一起皱了皱眉头,不约而同地拉了拉他的左右胳膊。
“无妨,”释慧呵呵笑道:“郁神父,这些年轻人都是你堂区的教友吗?”
肖尧心想,承蒙波哥那么多的照顾,在他的“同行”竞争对手面前,可得给他留点面子,遂抢答道:“是的,我们都是。”
“嗯……”释慧沉吟道:“可老衲观施主之气,不像是领受过洗礼之人呐。”
“明年,明年复活节就洗。”肖尧圆道。
他好像听郁璐颖说过,洗礼一般都是在复活节?
“好,很好,”郁波抚掌大笑道:“我记下了,伱可得说话算话!你跟同学打架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你了。”
“呃……”肖尧头上黑线。
众人都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所以说,郁神父,”肖尧觉得,该是切入正题的时候了:“特意把大家喊出来,还那么着急,到底什么事情呀?”
“是老衲的主意,”那释慧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老衲今日恰好得空,想带诸位去‘众人的殿堂’,带你们历练历练,修修心性,以免误入歧途。”
“哈?”肖尧说。
“用你们的话说,刷经验,练级。”
“哈?”肖尧说。
在前往桥洞的路上,释慧为一行人等解释了所谓“历练”“修心”的含义。
“诸位小友应该都知道,所谓‘殿堂’的本质是什么吧?”释慧笑呵呵地问道。
带鱼犹豫了一下,率先开口回答道:“波哥有给我讲解过,但我还是听得雾煞煞的。”
“所谓的‘殿堂’其实是外来词的翻译,指的是潜藏在人心底的‘认知’世界,它是由个人内心的扭曲和不正常的欲望、情感所构成的主观世界。因此,殿堂是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痛苦与挣扎。众生皆苦,早在唐朝时起,一些禅师便开始通过冥想与入定进入‘殿堂’,帮助求助者恢复正常的心理状态。”
“真的吗?”郁波当面拆台道:“我保留谨慎的怀疑态度。”
释慧自顾地说下去:“在‘殿堂’中,精神力量的强大程度,是影响‘觉醒者’在其中能力的唯一标准。而这种精神力量,是可以后天被人为锻炼的。”
“‘觉醒者’是释慧大师自创的术语,指的是像肖尧和沈婕这样,已经拥有了自己精神堡垒的人,”郁波解释道:“与之对应的还有‘潜能者’,指的就是颖颖和小戴,你们这些可能会有天赋的人。”
“与其说是‘天赋’,倒不如称之为‘慧根’。佛不是你们的天主,他们不是神,不过是觉悟的凡人罢了,”释慧笑呵呵道:“郁神父与老衲初次相会时,曰‘佛像不过是草芥’,老衲却回答他说,‘佛亦然’。”
“就是因为这三个字,”郁波承认道:“我开始觉得,这老和尚是有点东西的。”
“故,老衲以为,”释慧继续说道:“将找到自己精神堡垒的人称之为‘觉醒者’是非常恰当的。”
“大师,您所说的锻炼,就是指不断地和阴影战斗吗?”沈婕问释慧。
“这是其中的一个途径,”释慧解释道:“另一个途径就是不断冥想自身‘精神堡垒’的内心世界,增强与自身堡垒之间的精神契合度……”
“嗯,波哥也这么跟我说过,”沈婕点头道:“所以我最近每天晨跑以后都会去波哥那里参加弥撒,也学会了念玫瑰经,还搜集了很多有关玛丽一世女王的历史记载跟影视资料,包括大不列颠那段时期的社会环境和历史背景……”彡彡訁凊
“做得对,继续保持,”郁波给予了他的肯定:“大家要像沈婕同学学习。”
肖尧心想,说是“大家”,这里的“觉醒者”好像只有我跟沈婕两个人而已吧?
“我一定会继续努力的!”肖尧说。
郁璐颖则叹气道:“还不知道我能不能觉醒呢——好想知道我的堡垒到底是谁?”
“就目前的观点,”释慧转头对郁璐颖道:“精神堡垒和自然人之间,并非一一对应。”
“也就是说,”肖尧一惊:“我们都可以拥有复数的堡垒?”
“这个还很难说,”释慧告诉他们:“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战斗经验的累积,以及精神契合度的大幅增强,甚至是一些新的顿悟,精神堡垒也有可能发生或大或小的变化。”
“就是升级呗,或者说进化为更强的形态?”带鱼有些兴奋地问。
“要这么理解,也不是不可以……”郁波说:“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们,这里面很多都是释慧大师自己的研究理解,在组——在国际上还没有取得公认和共识……”
释慧笑呵呵地补充道:“本身,堡垒就是个体为了适应社会而在内心深处形成的一种‘假象’或者‘表象’。这种表象既可以是个体自我意识中所意识到的,也可以是个体潜意识中所不自知的,它们为个体在社会中的生存和互动提供了某种形式的保护和支持。究竟是精神塑造出了堡垒,还是存在堡垒借精神诞生,还没有定论。”
“不过,”郁波开口道:“在影世界和影时间中,我们所展现出来的,往往是个体在内心深处形成的、隐藏起来的人格形象。这种形象通常是个体内心深处真实的、原始的个性特质和情感表现,但由于文化和社会习惯的压制,或者是个体对自我的抑制,使它们不能被展现出来。”
少年和少女们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
有人长长地打了一声哈欠。
“好像是讲得太深了?”释慧跟郁波说。
“我就还有一个问题啊,”带鱼举手道:“增强和提高这个堡垒的力量,能让我在现实里也变得更厉害不?比如打架更厉害?”
郁波皱了皱眉头,释慧则回答道:“精神的修行当然是可以反馈于真实世界的,但恐怕未必是以小施主以为的那种方式。”
“你就知道打架!”郁波轻拍了一下带鱼的头:“别的什么都不会。”
一路上,肖尧听得认真,开口却少,此刻,他忽然开口并停下了脚步:“郁神父所言差矣,他还会泡妞。”
“真厉害。”郁神父说。
“我们到了。”肖尧宣布道。
这就是那天沈婕被郁璐颖气跑,自己找了她一个晚上的时候,所路过的桥洞。
肖尧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钻进桥洞
即,郁波所谓的,“众人的殿堂”。
在那里,他碰到了一个无脸的卖花姑娘,在她的提醒下,才在“大黑暗电影院”找到了沈婕。
难道要把她也当作“经验包”吗?肖尧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这座看似平凡的引桥在岁月的侵蚀下,已经显露出它的破败之处。洞口的拱形石墙上,有不少地方掉落,露出了墙内的砖块和混凝土,有些地方还被腐蚀成一片斑驳的黄色。
一行人走进这个桥洞,只觉得空气都变得有些潮湿了。光线十分暗淡,只有一盏老旧的灯泡发出微弱的光芒,随着风吹摇晃着,似乎一旦停电就会彻底陷入黑暗。洞内的墙壁上,零散的涂鸦和刻字,也让整个空间显得更加混乱和破败。
这个桥洞似乎是无人问津的地方,经常会有一些无家可归者在这里过夜,上次肖尧来的时候,这里就睡满了一排,今天却不见一人——不知道是不是刚被城管大队扫荡过。
这样也好,肖尧想。不然这一群人要偷偷地溜进镜子,动静可着实不小。
空荡荡的角落里,散乱地摆放着一些被遗弃的物品,有些已经是破烂不堪,有些则还算保存完好。其中最显眼的是一面落地镜子——这面镜子很高很大,就像一扇门一样,占据了大部分的角落。
真好,这玩意儿还没被人搬走,肖尧想。
不然我还得再找地方去买,然后再扛过来。
理所当然的,肖尧第一个进入了镜子。
和上次进来这里时一样——镜子里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除了左右颠倒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唯二的不同就是笼罩在视网膜上的绿色滤镜,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了。
和上次一样,那些穿梭不息的阴影并没有攻击性,只是带着麻木和悲哀的神情,似乎看到了肖尧,但完全没有关注,只是绕开,然后低头继续前行。
肖尧有一种冲动,想要拉住其中的一人,问问它“你往何处去?”
接着,一条包裹在黑色裤袜中的修长玉腿便从他身后的镜子里伸了出来。
郁璐颖手里拉着郁波,沈婕紧随其后。
他们进来以后,涌动的“shadow”人潮便瞬间静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