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慌乱
封王典礼定在三月廿七日, 白桃才过完生辰,整个王府便紧锣密鼓地准备典礼相关之事。司礼监再次派王瑞年来教导礼仪,以便每一步都符合规制。
清晨时分, 日出金山。
浩浩荡荡的迎接队伍抵达王府,白家众人衣着庄重, 跪听旨意。白桥身着常服, 五章五旒,跃上马背, 礼乐一路将他送出王府。
剩下的流程, 其他人作为家眷, 不便参加。
正厅里, 白桃的手勾着并不习惯的广袖, 往身旁瞥一眼, 就看见秦月慧眼皮打架。
女眷们天还没亮就起来梳妆盘发,结果连门也没出。繁复的发髻还要顶一天,等白桥回来迎接他。
两个小姑娘悄悄咬耳朵,白桃问她要不要去休息,秦月慧摇摇头。
“原本以为能去看看二少爷的封王典礼, 只是没想到我们都去不了。”
“典礼上只有文武百官才能参与, 其他人不得入内, 所以也不会让家眷参加。”
白樟转过身来, 耐心解释:“整场典礼得去几个时辰,你若是困了, 先去休息。就算没赶得上二弟回来,咱自家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那女子挑帘出去,白桃没再在意。一席吃完,她有点犯困,打算下去看看哥哥他们。一出来,便看见栏杆边站着一个男人。
不过想想也是,当初白家名满遂州的时候,也一向不用看人脸色。据说就连州府大人的小公子碰见了她还得称一句小姐,恭敬得很。
“不见。”
“若真赔罪,为何不是那位王公子来赔罪?”白桃故作不解,“反让公子前来。”
白桃退后两步,心底惊道,京中的事需要这样讲究吗?堂弟犯了错,家中嫡长子还要替人赔罪。
兵部大多是粗人,一上酒席就和要拼命似的,胜负欲望极强。众男子推杯换盏,肆意喧哗,劝酒声、呼喊声、喝彩声络绎不绝。
还不等她开口,王桢明接着道:“王某是晗弟长兄,对兄弟教导不周,实在惭愧。这个礼,小姐若是不受,王某寝食难安。”
秦月慧揉了揉眼睛, 接着白樟同白娄耳语几句,带着秦月慧回房去了。
可她偏偏不喜欢逼迫。
白桃手里还握着汤匙,听着一长串的名字,脑子空白片刻,忽然反应过来。
王桢明瞬间明了她的意思。原以为两家人对王晗身上的伤心照不宣,没想到小姑娘居然不认。
酒楼的女侍一道一道上菜,忽然从一旁进来一位梳着丫髻的女子,朝两位女子福身道:“白小姐,外面有人自称是刑部右佥都御史之子王桢明求见。”
王桢明苦笑,也不知道这姑娘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王晗受了伤,至今还下不来床。
白桃毫不留情地开口,拿起筷子夹起桌上的酥鱼放入碗中。
对方这样不依不饶,白桃也明白了,这事不接下,他们就不罢休。
朱楼碧瓦,酒香绵延。
白桃还坐在原处, 身上繁重的常服也压得人活动不开。说实在的,原本她对典礼也很期待,没想到去不了。
“晗弟原本是要登门道歉的。”王桢明解释,“只是途中变故,不小心从马车上跌了下来,所以王家特地派王某前来。”
她的哥哥就在楼下,他敢这么上来,未免太大胆了。
说时,他郑重一拜,向白桃行了一个大礼。
“与我何干?”白桃完全没放在心上,“我又什么都没做。”
典礼一直持续到晌午才结束,白桥一路骑马回府,众人夹道迎接。自此以后,京中众人遇见都得敬称白桥一声王爷,从前山匪的出身,再没人会知道。
她想了想,才回答道:“公子言重了。无礼的小厮已经送入官府,自有官府决断。这件事已经了结,王公子不用特地来给我赔罪。”
男子神貌俊秀,一身月白长袍,衣上袖竹,清雅无比。见她出来,施施然拱手一礼:“敢问姑娘可是浥州王府的三姑娘?”
他的心境一下子微妙起来,听闻浥州王一家乡野出身,对于京城里的潜在规则必然不甚熟悉,应该很好哄骗,没想到小姑娘压根不上套。
封王以后,白桥还要宴请兵部同僚。不过白桥此次是特批回京述职,诸如凌温书等大部分同僚都在浥州,所请之人不多,便只在京华大街上找了一座酒楼置办。
秦月慧面露惊讶,没想到她心态这么好,完全不带怕的。
白桃当即警惕起来:“我是。怎么了?”
少女偏了一下头,不得不抬手扶稳头上的簪子。突然想起来,上次扮作太监才能参与典礼,也不是什么正经途径。
但白桃依旧没有放低戒心,开口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
一旁的秦月慧却放下筷子,忧心道:“也不知道他来找阿桃做什么,会不会要为那位王公子讨回公道?”
酒楼里高声谈笑,白桃和秦月慧则在雅间里喝茶吃东西,与酒席隔了两层楼,清净不少。
外边只知道她和王公子的仆人打了一架,官府惩治的也是那几个不敬的小厮,若因为这个来赔罪,反倒显得他们家不肯饶人。
封王典礼这么庄重,不许外人入内?她之前参加过太子加封典礼,好像也没有那么严格呀。
两个人之间一时僵持,门内又一人挑帘出来,少女的声音清丽中带着不解:“阿桃,怎么还在这里?”
佥都御史之子,那不是前几日那个流氓王公子的亲戚吗?怎么的,找她寻仇?
王桢明温和一笑:“想请三姑娘借一步说话。”
看样子是非得逼她接受。白桃蹙起眉,你睡不睡得好,关她什么事?
男子语气还是恭敬,但心底已然不耐。他王家京城世代官,嫡子亲自上门致歉,如此诚意,他们白家怎么还敢拿乔。
“好。”王桢明十分顺从,态度恭敬,“先前我堂弟王晗醉酒后言语有失,冒犯了姑娘,我身为王家嫡长子,特地来向白姑娘致歉。”
楼中人声鼎沸,楼下坐着的都是兵部官吏,楼道来来往往都是酒楼的女使和小厮,雅间里还有秦姑娘,来来往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即便是王家公子有心,也不好做什么。
王桢明知道,浥州王兄长的夫人年纪轻,约莫就是眼前这一位。故而同样朝她一礼:“王桢明见过夫人。”
秦月慧看向他。样貌俊秀,气质清雅,还十分谦和有礼,明显的世家公子打扮,走到近处还能闻见他衣上熏香。
她生于闹市,见过的人不少,如面前一般标致模样的男子确实很少见。
“你来找阿桃做什么?”
王桢明又解释了一遍来意,郑重一拜道:“我王桢明代表王家,给白小姐致歉。”
秦月慧不由得心中一跳,他这般隆重,反倒让人觉得不安。
若是受了,白桃先前的气不就白受了?若是不受,又显得我们一家人新来京城,派头十足,不管怎么选,都不好。
“王公子。”秦月慧琢磨了一下,开口道,“王家的心意,我们已经知晓。受礼这事哪有强买强卖的道理。既然来了,先坐下来吃会儿酒吧。浥州王最看重阿桃,他见你应该会很高兴。”
王桢明自诩世家公子,身份尊贵,怎能与那些粗人同席而坐,僵笑道:“原本是来致歉的,未曾备礼恭贺,不敢多叨扰。”
秦月慧顺势道:“那我们就不多留公子了。”
王桢明行礼后告退,来时意气风发,走时步伐有点僵硬。
没在白家这里讨到便宜,当然很让人沮丧。
见人下楼阶去,秦月慧折过身来,朝白桃抱怨道:“京城里的弯弯绕绕,比遂州多多了。”
白桃也是第一次碰见这样的事,不禁嘟囔道:“以后在京城里还是得小心点。”
*
时入四月,白家终于将白桥封王的事全部忙完,白娄着手安排回遂州的事,他还记得白桃那个被耽搁的婚约。
出京文牒递交上去以后,要等一段时间才有批复。
整个王府都清闲下来,白桃和秦月慧在府中闲不住,非得出门转转。
城东王府附近已经逛了个遍,白桃和秦月慧两个人便带上小厮往城南逛。
城东物价贵,上回买回来的簪子秦月慧没问需要多少银两,只觉得贵重无比,多看一眼都觉得心疼。到城南来以后,所有标价只比遂城里的稍高一些,秦月慧随身带着银钱,逛街也不再局促。
街上来往都是些小摊贩,对着路人吆喝,秦月慧爱看饰品,每个摊子都要看一眼。
白桃一向不在意这些,但秦月慧喜欢在她身上试戴。
小姑娘白皙的脖颈挂上一圈珠络,发髻上插几根簪子,腰间挂荷包。一条街逛下来,白桃觉得自己应该像年画上的福娃。
“咦,没有耳孔?”
秦月慧手里捻着宝葫芦珍珠耳坠,左右比了比,没找到可以下手的地方,叹气道:“这个配你身上的珠络项圈真的很好看。”
这项圈亦是一圈水珍珠,身后缀着一条珍珠带,上面有一只红石坠子压着衣襟,看起来十分端庄。然而一戴上便不能走得太快,否则坠子会撞到后背。
至于耳孔,听闻民间女子都是通过针扎出来的,白桃一听就惊恐不已。
“不怎么疼的。”秦月慧解释道,“出嫁的时候也要戴耳坠,迟早都需要穿耳的。”
白桃当即捂住耳朵:“我不穿。”
秦月慧回答:“可这是常礼,在大齐,所有女子出嫁当天都会戴耳坠。”
白桃捂着耳朵不说话,秀眉拧紧,显然不太情愿。
秦月慧刚要劝,忽然听到远处高声喊叫,两个人齐齐转过视线。
“求求您救救我娘,求求您——”
“滚出去!没钱看什么病?!”
街对面,一道“妙手回春”的幌子旁,青衣女子跪着给一个包着头巾的男子磕头。他们的动响很大,路人纷纷向他们看去。
然而,男子却毫不怜惜,不耐地拂开女子的手。女子不依不饶扯住男子衣裳下摆,她的衣衫已在争抢之中凌乱,秀气的脸颊也因为大声喊叫而显得狰狞。
“求求您,银子过两天我就能筹到,但我娘等不及了——”
“我是做生意的,不是做菩萨的。”男子一脚踹开她的手,指了指这条街的尽头,“往前有座城隍庙,你求我不如去求土地爷让你娘多撑两日!”
白桃和秦月慧与那女子只隔了一条街,二人之间的挣扎简直就在她们的面前。女子被男子推开以后摔到地上,她的衣衫薄,只是一摔便摔出好大一个血口子,手臂上全沾上了细灰和碎石子。
然而,青衣女子仍然不肯放弃,三两步跟在男子身后,一步三跪:“求求您……”
男子心烦了,从铺子里抄出一杆木棍就要往青衣女子身上挥去,白桃和秦月慧也不能再袖手旁观,喝道:“住手!”
她们带的几个小厮连忙上前,一边将要打人的男子扶住,另一面又扶起倒在地上青衣女子。
女子跪在地上不肯起,口中还喃喃:“求求,求求您,若是能救我母亲,您做什么都行!”
“你这婆娘,娶回家我都嫌累赘。”
“你们做好人。”男子冷冷地拂开小厮的手,朝白桃道,“看你们衣着不凡,她娘抓药要三两银子,你们给付吗?”
三两银子对于平民百姓而言不算少了,若是一家省吃俭用,能半年有余。
“我们给付。”白桃身上带着银钱,毫不犹豫地掏出银子,递给青衣女子,“你去抓药。”
青衣女子当即愣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银两,两行热泪当即滚出来,她不敢相信似的捧着银两,喜出望外道:
“多谢二位小姐!多谢二位恩人!”
“先去抓药吧。”秦月慧从腰间取出帕子,擦了擦女子的手臂,“这伤也要处理一下。”
“多谢二位恩人救我母亲。”青衣女子当即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若是恩人愿意,还请告知住址,这三两银子,我一定会还给二位恩人。”
白桃连忙道:“不用还。”
三两银子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并不是一时能筹集起来的。他们未必会在京城待多久,这几两银子给出去就没有要回来的打算。
青衣女子道:“恩人,这钱我不白拿!我如今在忘忧楼学艺,若是恩人愿意,我愿意为恩人弹琴还债。”
不得不说,这位青衣女子还挺有骨气。
她都这么说,再不好推拒。何况救人的事紧急,先把这件事答应下来,至于去不去,那就另说。
白桃和秦月慧对视一眼,这才道:“好,这些都是后面的事,你先去”
青衣女子见她们答应,这才松了口气,抱着银两进药铺去了。
白桃和秦月慧又在街头逛了逛才回去。
这件事很快被她们抛之脑后,几日马车晃晃荡荡驶入城南,窗帷大开,白桃一抬眼就看见三个字——“忘忧楼”。
少女当即睁大了眼睛:“是先前那位青衣女子所说的忘忧楼。”
还真有这一处。
秦月慧也往外看去,那位青衣女子如今已经换上蓝衫,盘高发髻,鬓发上缀着一只蓝绣球,虽然素雅,但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风情。
白桃和秦月慧两个人都稍稍愣了一下,难道她是风尘女子?
“停下。”
两位少女将马车停在路旁,挑帘下来,远远的就见那位女子朝她们招手:“二位恩人!”
京城中喜欢女子简约娴静,但如今她什么礼也顾不得,一路向马车小跑而来。
“二位恩人!终于又见到你们了。”女子笑容满面,“这是我学艺的忘忧楼,里面可以饮酒、吃茶,还可以听琴看舞。”
白桃与秦月慧对视一眼,跟着女子走进楼中。
一入内,就能听见几声谈笑。里边人不多,装扮又简单,显得有点冷清。
这样一来,对于靠客人打赏过活的人就压根赚不到多少银钱。
“恩人您跟我来。”女子一路将她们往里边领,“这是雅间,恩人不用担心银子,一切包在我身上。”
“这怎么行?”白桃问道,“你母亲如今怎样。”
女子避开她们的视线:“好多了。”
这样的态度难免让人觉得有点不对劲,不过白桃压在心底,没有明说。
女子招呼她们坐下,又为小厮搬来杌凳:“恩人辛苦,先歇歇吧,我去倒点茶。”
没过多久,女子提着茶壶进来。倒茶时,露出来一小截手臂,上面明显有一些密集的血痕,让人触目惊心。
白桃当即望向她,女子朝她眨眨眼睛,不解地问:“恩人?”
“我忘记了。”女子想起什么似的,“小女子姓周,名燕儿,春日飞燕的那个燕,您可以唤我燕儿。”
白桃语气一顿,直问道:“你手臂上的伤——”
周燕儿这忽然惊恐地握住手臂,连连道:“恩人,这没什么……”
她越是遮掩,手臂反而在她仓皇地遮掩间裸露出来,秦月慧瞪大了眼睛,惊道:“什么人这样对你?”
“是这忘忧楼待人苛刻?见生意冷清就拿你出气?”白桃胡乱地猜测道,“倘若真是如此,我们也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
“不是!”周燕儿眼见老板被人冤枉,连忙辩解,“姐姐待我很好!我的伤……不是因为姐姐。”
眼见瞒不过去了,周燕儿才深吸一口气:“这些伤……是我爹打的。”
“我爹总是拿了家里的银子出去买酒,没钱了就嫌我是个女儿,不能挣钱。楼里姐姐想帮我一把才教我学琴,姐姐是好人,您千万不要错怪她。”
“前几日我娘发现我爹偷拿了她的家传的耳坠出去变卖,说了我爹几句,结果被我爹打得不省人事。”
周燕儿说着说着抽泣起来,“先前恩人给我银两没完,我特地藏起来想留给母亲买药用,结果我爹一看见我煎熬就逼问我哪来的银子……”
白桃和秦月慧两个人越听越沉默,站起身走近,拍拍她的肩膀作安慰。
这种事对于穷苦的百姓而言实在是太常见,即便是报给官府,只要人没死,就不会有人管。白桃也无能为力。
“你母亲治病还需多少钱?”白桃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恩人!”周燕儿连忙道,“能碰见恩人实在是我撞上大运,怎好再叫恩人破费?我母亲先前喝了药,已经醒过来了,银子还有余的,恩人放心。”
白桃摇摇头:“那你自己呢?”
周燕儿努力将袖子扯下来,躲闪道:“不过是一点小伤,放放就会自己好的……”
白桃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我家里有不留疤痕的药膏,我可以拿来给你。”
她刚说完,便站起身往外走,周燕儿立即拉住她的袖子:“恩人不用!”
“没什么的。”白桃安慰她,“是我之前用过,如今用不上的东西,给你正好。”
周燕儿又跪下去:“恩人待我,无人为报!”
白桃扶起她,就和秦月慧一起离开,周燕儿把她们送上马车。
马车一路回到王府,白桃翻找出那日从沈宴清那里得来的药膏,揣在怀里,又和秦月慧返回忘忧楼。
时近晌午,金乌高悬。
烈日下,摆摊的路人都在找阴凉处躲避,周燕儿却站在门外,手指叠在一起,有点焦急地等候。
“恩人?”
周燕儿一见到白桃便眼前一亮,立即走上前去迎接。
女人将白桃一路领进雅间,提起桌上的茶壶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她们这么一路急匆匆赶来,的确口干舌燥,便拿起茶盏饮了一口解渴。
“快别忙活了。”秦月慧招呼她坐下,“药拿到了,我们来帮你擦。”
周燕儿顺从地坐下,白桃正要撸起她的袖子,就见她猛然捂住,神色尴尬地望向白桃身后的小厮。
白桃急忘了,女子之发肤,不能让任何男子看到,除了夫君。
“你们先在门外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