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他是昏君,岂不是就会生出替代之意?
天下依旧是沈寿的天下,沈宴清很快禁足东宫待审。皇后来过几趟,说的无非是“父子情深”“清儿不会做这样的事”之类的话。
久而久之,沈寿也有些松动,之后解除了沈宴清的禁足。
然而,没过多久,禁军便在东宫之中搜出了宫城的防卫图,上面清楚明了地记录着禁军各城墙与入口的守备人数、军械数量、轮值时间。
沈寿看到图时大怒,甚至连一旁的流传的百年茶碗都给摔碎了。
他没想到自己的儿子真的会做这件事,当即命人将太子捉拿下狱。
沈宴清想要见沈寿,却被禁军阻拦。
皇后带着从前的姜家将领为他开路,陪他在承明殿前等了一夜。
后来姜家将领撤职,皇后禁足,太子下狱,沈寿用其无情的手腕证明他才是大齐的皇帝。
“不知道那夜父皇在承明殿可曾安睡?”沈宴清忽然笑了,“父皇想要的,儿臣都做到了,难道不是尽‘孝’么。”
沈寿愣愣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他忽然发现,其实这儿子一点也不像他。
皇后心高气傲,生出来的儿子亦是如此。少年时,沈宴清便敢当众指责他对后妃处置不公,计较每一分的公正。
那些沈寿找来为难他的太傅,没过多久都会对沈宴清刮目相看,而沈寿当年求学的时候,却被骂蠢笨如猪。
这不可能是他的儿子,或许是皇后与人苟且之后生下来的孽种。
“你……该死。”沈寿狞笑,“朕当初就不该心软,不然你早就冻死在狱里。若不是朕,你岂能从边关回来。如今你在承明殿前召集了这么多人,要看朕自戕,朕偏偏不如你的意。”
沈寿气急败坏,甚至开始诅咒:“朕就要你做弑父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要你污名缠身,要你被文人口诛笔伐,永远被世人唾骂!”
青年一声冷笑,长剑轻易举起,似乎要践行所言。
“且慢!”
女人的高喝盖过所有寂静,御卫营黑甲叠出的封锁墙忽然打开了一个缺口,一个红衣女子提剑而来。
与沈宴清七分像的眉眼,与沈宴清一脉相承的剑术。
承明殿的光晕渡在女子身上,沈寿失神片刻,喃喃出声:“……皇后。”
沈宴清收回了剑,静静地望着自己的母后。
从凤仪宫到承明殿一路都有御卫营守卫,若不是他母后提剑堵上自己前半生的武学,恐怕也无法走到这里。
她是赶来救他的吗?
姜幼微扫了一眼一旁勾着身躯的沈寿,很快便转向沈宴清,温声道:“清儿。”
“你不能杀他,他是你的父皇。”
沈寿心中一喜,没想到皇后站在他这一边。
沈宴清平静地道:“他该死。”
姜幼微摇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清儿,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
沈宴清默而不语。
母后的到来,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可以毫无负担地弑父,但却做不到在他的母亲面前杀掉她的丈夫。
正在他为难时,姜幼微已走向沈寿。
瞬息之间,沈寿心生出许多愧疚来。
虽然曾经他曾有半年时间冷落皇后,但毕竟是结发夫妻,关键时刻,姜幼微还是会站在他的身侧。
沈寿最开始对姜幼微便是一见钟情。
围猎场上,姜家最小的女人,鲜衣怒马,意气风发,吸引了一众皇子的目光。
她待人礼貌,耐心引导他讲出自己的想法,从未露出任何鄙夷的目光。
即便是后来,她成了他的发妻,成了他的皇后,总拿太后、祖制来压他,沈寿对她也是心存敬意,极少违抗。
而现在,向他走来的姜幼微更如同从天而降的仙子,保全了他的体面和性命。
沈寿心想,待此事之后,就算赐死沈宴清,他可以保皇后不死。
只要皇后在他耳边少叮嘱,他也愿意和她继续伉俪情深,多抽出时间去陪她。
“阿风——”
多年之前,姜幼微扮成男子闯荡京城的时候,就用的是“姜风”作为名字。
陈年的称呼被翻起,姜幼微身形一顿。
她深吸一口气,走近沈寿,将预先备好的帕子捂在沈寿的脸上。
沈寿瞪大眼睛,后知后觉地挣扎,但听“咚”地一声,他栽倒在地。
众人震惊不已。
就连沈宴清此时也是蒙的。
“母后……?”
姜幼微转过身来,冷淡地瞥了一眼昏倒过去的沈寿,开口道:“皇帝突发疾病,今日之后,移驾上林宫,朝政交由皇后与二皇子处理。”
御卫营连忙跪下,表示从命。
女人将长剑背在身后,露出慈祥的笑容,朝沈宴清走来。
“你做的不错。”她说。
沈宴清有些恍惚。
深夜逼宫,意欲弑父,她居然会对他的行动大加赞赏。
“你们先下把陛下带走。”姜幼微朝其他人道,“本宫和殿下说两句话。”
沈宴清点头,御卫营便纷纷上前,将沈寿的身躯搬动。一众黑甲侍卫退到殿外,只余殿中的两个人。
“到底还是冲动。”姜幼微补上先前没说完的话。
都这个时候了,两个人已经统一战线,沈宴清也只是笑笑:“不如母后思虑周全。”
“你以后是要做皇帝的人,怎么能给人留下把柄。”姜幼微摇摇头,“纵然眼下里外都是你御卫营的人,可这宫城不是密不透风,宫里的人随意猜测变故,以后史书写你就会不好看。”
沈宴清反问,“太子废而又立,难道不值得让人诟病,难道不会让人以为我在其中动过手脚么。”
从前是假的,现在沈宴清让它成为真事。
姜幼微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他的铁甲,笑道:“许久没看见你穿着身铁甲了。”
沈宴清脸色未变,也并未开口,但若是白桃在这里,便能发现他的耳朵已经开始冒红。
还是不惯夸奖的一个人。
“剩下的就是如何善后。”姜幼微看着沈宴清,认真地道,“明日,我会垂帘听政。”
沈宴清神情错愕,连忙道:“母后,不可。”
原本是他一个人的报复,他既然做了这些,也就不怕他人如何品评。
但如今皇后在这里,一切又会不一样。
即便皇后没有如何参与,整件事也将会变成皇后主谋,未来史书如何批判,沈宴清都不敢想。
“清儿,你不日即将登基,全天下的子民,需要的是一个如朗月清风一般的皇帝。”姜幼微笑道,“但母后不一样,若今日不来,未来也只会被记为皇后姜氏,名声在我这里,不足为道。”
“别犹豫了。”姜幼微继续道,“今夜还有很多事要做,后宫众人都在凤仪宫,你处理好禁军的事。”
这倒是提醒了沈宴清,禁军头领李廷先曾经背叛过他,他还要去和这位好友叙叙旧。
“儿臣告退。”
沈宴清朝姜幼微一礼,接着欲转身离去。
“那个姑娘呢?”姜幼微忽然问。
沈宴清先是一愣,没明白她从哪里有此一问。
“我听人说,你在宅子里安置了一个姑娘,没有带她见过外人。”
姜幼微虽然不问世事,但对这些消息还是清楚的。她知道,唯有耳聪目明,才能让自己和家里的人活得更长久。
但沈宴清并未回答,只是朝姜幼微道:“儿臣先走了。”
不欲多说。
姜幼微皱起眉头,末了,轻轻地叹了口气。
*
遂州的山林已经还是泛黄,回到遂州已经夏末秋初。
程寺领着众人进入遂城,抵达白家宅院,白桃还有些愣神,没想到这个人连遂城的地图都如此熟悉,竟然能知道她家在这里。
白家宅院的大门敞开,远远地就有人向他们投来目光,忽然间人群之中爆发一声惊呼:“小姐!”
“小姐回来了?”
“真的是小姐回来了!”
白桃定睛一看,原来是谈松,连忙跑上前去相认。
消息传到白娄的耳朵里,他一阵恍惚。白桃被带走之后,白娄日渐憔悴,总是担心女儿在京城里受委屈,更怕她这一去不回。
中年男子拖着身躯走到门外,便听见一声大喊:“爹!”
少女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白娄的胸腔终于被填满,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桃桃回来了。”
“爹我回来了。”白桃重复这句后,转身让御卫营的侍卫进门,他们还给她搬行李。
“马六呢?咦,马六不在?”白桃环视众人,不禁有点疑惑,不得已才道,“带他们去我的院子,先把行李放下。”
“马六跟着你大哥出去了。”白娄回答她的疑惑,转而问道,“这些人是跟你一起从京中来的?”
“是二殿下派来送我回家的护卫,他们在遂州待一段时间就会走。”
白桃的还是遮掩不住心中的激动,在院子里转了个圈,又重重地吸了一口气,“我终于回来了!”
看见她这么想家,白娄不禁有些心酸,他立马道:“现在去周府和城南把白樟和白桥叫回来,说小姐回来了。”
宅院中忙成一团,为了庆祝白桃回家,白家摆了十几桌的菜,请住在附近的原先白家寨子里的人过来热闹。
在这两个月中,白家帮沈宴清解决四州的匪乱,也获得了继续留在遂城的机会。故而这两个月里,白家人都在遂城定居下来,这附近几条街,都住着原先寨子里的人。
原本也为御卫营的十个侍卫准备了两桌饭菜,可惜他们一见到人来人往的庭院,便感觉无所适从,白桃只好把他们的这两桌单独安置在了自己的小院。
白桃和家里人一起吃完饭回来,看见桌上一扫而空,庭院已经被收拾得整整齐齐。
不得不说,真是非常有行事准则的一群侍卫。
白桃将侍卫安置在城中的客栈,但程寺拒绝了。
“在离开遂州之前,属下需要守在小姐身边,保证小姐的安全。”
“都在自己家里,我能出什么事?”白桃反驳道。
但这些侍卫一向都只认死命令,就算给他们安排来住处,他们也会睡在白桃的屋檐上。
马六起夜时,看到屋檐上站着的人吓蒙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从京里来的那些侍卫。
他们行迹奇怪,却从不解释。
白桃也不知道他们继续留在遂州是为了什么,直到程寺手里拿来的一张两指长的字条。
“京中来信。”程寺将字条交给白桃,“殿下在京中的事已经成了。”
“什么事?”白桃问道,她盯着字条看了半晌,疑惑道,“为什么这个字也不像官用文字,你能认得?”
这是御卫营专用的文字,即便被外人截获,对方也不知这信中含义。
“殿下问小姐,想不想回京。”
飞鸽传书的信件惜字如金,这张字条上只有两句话。
一句告知离京的御卫,京中事情已成,让他们在遂州的事结束之后返京。
另一句只问白桃要不要回京。
其实在问她,愿不愿意回到他的身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