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绝情
没错。
这人就是海市的卖书人、渡云宗的前任宗主、魔族公主姬如月的丈夫、慕朝他亲爹, 裴恕之!
对渡云宗了如指掌,修为极其高深,随手就能拿到的秘境地图和遮光神器, 跑了一天都不累的灵马……几相相加, 对方的身份跃然纸上。
相较之下,“渡云宗宗主”这个身份尚且还算容易确认, 至于“慕朝他亲爹”,完全是容流微猜出来的。
姬如月日记中关于“裴郎”那条线索固然重要,但世界上姓裴的男子数以万计, 可是能把姬如月关在九重塔里的人却寥寥无几。还有, 最重要的一点,对方的眼睛……实在是和慕朝太像了。
梦里梦外都是这对父子, 他是不是该说一句缘分?!
外面安静片刻,随后, 低低的笑声响起。
“看来,容宗主这一觉,似乎睡出了不少东西。”
容流微:“……”
单论这句话没什么问题, 但是, 自从经历过幻境里那番不可描述之后, 容流微觉得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歧义,忍不住咳了两声, 掩饰般地道:“还好, 一般。”
“有的时候,身份往往是一种束缚人的枷锁,不要也罢。”
容流微一愣。他居然已经死了这么久?
他道:“在幻境里,我看到他……很狂躁。我不明白,有了水韵丹加持,他应该没那么容易失控才对。”
话一出口,容流微才觉得此言不仅有些孟浪,还打了裴恕之的脸,万一被他一怒之下丢下马车就不好了,心虚地补充一句“得罪”。
容流微心中一沉。
容流微说:“裴宗主不辞辛劳前来救我,其实是为了帮自己的儿子?”
“我若知道,又怎会放任他不管?”裴恕之微笑道:“所以,能补偿一点是一点吧。”
谁知,裴恕之不仅没生气,甚至还笑了几声,“容宗主何罪之有?我很喜欢这个答案。”
“……她走以后,我无心世事。若非如此,也不会将水韵丹如此轻易传于容宗主你。”
哪怕是在受虐更多的原著当中,慕朝都不会失控至此。
只是,这人虽然是裴恕之,却又不完全是裴恕之,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裴恕之。
裴恕之表情不变,慢慢道,“我本意是想隐去身份,和她一起生活。然而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些事。”
“我很好奇。”马车颠簸声中,裴恕之的声音依然稳当无比,“若是容宗主遇到这种情况,不知会如何处理。”
裴恕之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语气带着几丝温柔眷恋,“阿月喜欢那张脸。”
“哦?此话怎讲。”
要易容也得选一张好看的脸吧,为什么偏偏看上了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什么审美。
阿月,想必是慕朝他亲妈,姬如月。
对方所说的情况,应该指的是“深爱之人是全天下都想杀之而后快的魔族后代,我该怎么办”这种某乎一抓一大把的题目。
裴恕之不置可否。
“是啊。”裴恕之抚在脸上的手轻轻放下,转头微笑看他,“所以我才说,身份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过,虽然俊美,除了眼睛,这张脸却和慕朝并无多少相似之处。想来慕朝的相貌应该是随了母亲。
容流微挑了挑眉,心道,想得挺美。
真是大型虐恋剧本,还是be版本。
平心而论,对于这种“上辈的仇恨无法解决,便用下一辈来复仇”的烂剧本,容流微相当不喜,发生在自己养的徒弟身上,那就更加不喜了,是以不客气道:“她不是喜欢那张脸,而是喜欢那个‘裴郎’,而非裴宗主。”
“所以,你这是在补偿他吗?”
“就是不会处理啊,该怎么喜欢还是怎么喜欢。”容流微道,“大不了和他一起被天下人杀了,就是这么简单。”
不仅太嫩,还是个气死人的小兔崽子。
裴恕之淡然的声音响起:“这已经是水韵丹加持后的结果了。”
风声呼啸,灵马不知疲惫,奔驰的速度越来越快。
裴恕之道:“容宗主,你死了四年,这四年,你根本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他很辛苦。”
随即他又想到,慕朝前半生悲惨的遭遇都与眼前这人有关,眼神一冷,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声音沉了几分,问道:“易容?”
“阿月是万古天魔的后裔,身上背负无数血债,他们要杀她,我不愿,只能将她连同九重塔一同囚禁于镜月海之下,这样,至少能救她一命。”
容流微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
话音刚落, 容流微身侧一沉,侧头一看, 裴恕之在他旁边悠然落座,脸上挂着长辈面对晚辈时恰到好处的微笑。
容流微略一思忖,开口道:“不会处理。”
见他如此,容流微冷淡地说:“有些东西是无法弥补的。”
他……换了张脸。
有了水韵丹还能疯成这样,没有的话,岂不是要把天捅破个窟窿!
这张脸俊美无俦,微微上了年纪,眼角散开的几丝皱纹像荡开的涟漪,更重要的是,气度不凡,温文尔雅,光是坐在这里,便知对方是遗世独立的高手。
容流微掀开车帘,果不其然,那诡异的白衣女子依然站在侧前方,面带僵硬诡异的笑容,耐心地等待他们再次路过。
容流微忍不住在心中把亲爹和儿子作了一番对比,很快得出结论——慕朝还是太嫩了。
上一代的是是非非,容流微无权干涉,他只管自己的徒弟,冷声开口:“你当真不知慕朝的存在?”
裴恕之在慕朝心中和杀母仇人没什么区别,要是被他知道真相,不手刃亲爹就不错了,何谈乖乖认管?
人生第一把刀子就是亲爹亲妈捅的,这孩子也真是够倒霉。
“我们似乎遇到鬼打墙了。前辈可有破解办法?”
裴恕之老神在在:“裴某不知。不知容宗主有何高见?”
“……”
逗他玩儿呢?连紫竹秘境的地图都能随手拿出来,竟然不知道这个小小阵法的破解办法!
容流微莫名觉得有一种在被人考验的感觉,脸色一黑,道:“此阵多半和外面那个白衣女子有关。我的建议,既然无视她不能出阵,不如将她请上马车,再做打算。”
裴恕之欣然同意:“好啊,那就这么办。”
要不要这么随便!
“既然如此,还请前辈到前面一坐,给外面那位姑娘留个位置。”
裴恕之笑道:“好。”
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容流微眼前一,连对方i怎么离开的都没看清,人就已经在外面的驾驶位落了座。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无人经过的羊肠小道上,一辆马车缓缓停住。
片刻,容流微掀开车帘,冲外面温声道:“姑娘,夜深露重,可要我们捎带一程?”
很快,对方的回答传来:“多谢二位。”
这声音极近,仿佛有人贴在耳边温柔诉说。
容流微刚才看得分明,那白衣女子至少距离他们数丈之远,哪怕声音再大,也不可能产生这种响在耳边的效果。
好在他对对方之前的种种诡异行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区区贴在耳边说话,还掀不起他心中的波澜。只是,这声音有几丝异样之处。
乍一听娇俏无比,认为对面必定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可是仔细辨别就能发现,分明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苍老。
就好像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妇人,故意捏着嗓子所发出的声音。
容流微坐在座位上,面无表情。
引鬼上门,引狼入室,大概就是这样了。
白衣女子很快上了马车。
她寻了容流微身旁的位置默默坐下,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枉死城里和众多鬼火住了那么多天,容流微早已习惯鬼坐在身边的感觉,眼下却还是有点发怵,头皮微微发麻。
他悄悄看了坐在身边的女鬼一眼。垂到腰间的黑色长发、死白死白的衣服颜色、瘦弱的身躯,再往下看就看不到了。
她没有脚。
容流微默默在心中得出结论:好像贞子。
车轮滚滚,马车再次行驶,裴恕之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路途颠簸,二位可要坐稳了。”
容流微突然有点后悔。刚才应该让他坐在这里,自己去前面的!
正在这时,身旁一言不发的白衣女子突然说话了。
她用一种既年轻又苍老的声音说:“坐不稳……”
容流微觉得自己现在应该接话,于是十分配合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那女子缓缓道,“我没有脚。”
顿了片刻,容流微启唇:“没有脚很厉害吗?我也没有啊。”
开玩笑。就跟谁不是鬼一样!
安静片刻,那女鬼仿佛被他激怒了,大吼一声,双手凭空变出一柄锋利斧头,向他用力砍来!
拜托又不是我让你坐稳的,为什么要来砍我!
斧头挥来的同时,容流微看清了她的脸。
这是一张比百岁老人还要苍老的脸,皱纹密布,面色灰白,点点尸斑覆盖其上,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腐烂溃败。用力过猛,女鬼的一颗眼球掉了出来,欲坠不坠地挂在眼眶。
容流微看得一阵反胃,用力握住对方持着斧子的手!
他虽然没了灵力,但身法还在,两鬼之间一时竟然僵持不下。
女鬼似乎认出面前这人是同行,不知为何,看起来更加愤怒了,另一只眼球也即将爆出,将斧刃逼近容流微胸`前,嗓音嘶哑地怒道:“你们,不许去!”
听到这话,容流微便知他方才猜的没错。
这个女鬼,包括之前的鬼打墙,都是阻挡寻宝之人前往紫竹林的阵法。
他将斧子压回,随口道:“你让我们不去我们就不去,那我们岂不是很没面子?”
女鬼不管面子不面子的问题,她只知道自己的尊严受到了挑战,暴喝一声。下一秒,容流微只觉那女鬼的力气陡增数十倍!
这是要放大招了!
狭小的车厢内,乒乒乓乓的打斗音不绝于耳。
裴恕之回身看了一眼,好整以暇道:“容宗主,感觉你似乎遇到了一点小麻烦。怎么样,需要帮忙吗?”
容流微正和女鬼缠斗在一起,斗篷下落,露出雪白的脖颈,以及压在脖颈间距离皮肤不过毫厘的雪亮斧刃。
女鬼仍在施力,两颗爆出的眼球闪动着兴奋而诡异的光,“我是不会让你们去那里的……你们不配……还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这把斧头底下逃走!”
话音刚落,她突然一愣——面前的人不见了。
闪到女鬼身后的容流微一把夺下她的斧头,趁她没反应过来,干脆利落地一把将对方头颅削下,连斧头带人扔出车外。
他凉凉地道:“都跟你说了我也是鬼。”
说完,他朝外面看戏的裴恕之道:“多谢前辈。这点小麻烦,我已经解决了。”
裴恕之不动声色翘起嘴角:“那就好。”
马车仍在飞驰,不知过了多久,扎进一处极为明亮的地方,天光乍破。
一片紫色的竹叶飘荡而来,悠悠落在脸上。
前方,紫竹林近在眼前。
容流微就怕出现这种突然光照的情况,早已神不知鬼不觉把掉下来的兜帽重新带了回去,两根手指捏开脸上的紫红竹叶,随手一抛,从马车翻身而下。
“这里便是紫竹林了?”
裴恕之四下一望,缓缓开口:“正是。”
竹叶飒飒,无风自动,无数叶片相互碰撞的细碎声响在林间回荡。
目光所及,漫山遍野都是紫红色的竹叶,两人仿佛身处一座眼缭乱的竹林迷宫当中,却始终不见那传说中日月精华的身影。
容流微一边把玩手中的竹叶,一边出声询问:“前辈,那地图上可有画了日月精华的方位?”
裴恕之把手中地图收起,摇摇头道:“不曾。”
对这个答案,容流微并不意外。
像日月精华这种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宝物,能有一张标出大概位置的藏宝图已经很不错了,怎么可能具体到门牌号码?想得不要太美。
裴恕之道:“慢慢找就是了。年轻人,要有耐心。”
他朝马车的方向双手轻轻一抓,那匹居于马车正前端的雪白色高头骏马,瞬间变成一大团奔腾不息的碎玉乱琼,滚动着飞向他的五指之间,很快便消融了。
容流微看得目瞪口呆。
难怪这匹载着他们跑了一天一夜的马如此精力充沛、速度不减,原来,根本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