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进头也不回,开口道:“自从卫慕氏衰败后,野利氏在如今的党项各部里,实力最是雄厚,族中人才济济,野利旺荣、野利遇乞,是骁勇善战的猛将,野利仁荣是博学多才的文人……此行他为何不来?”
杨守素心头一悸,自己之前受世子赏识的经历被一语点破,如今野利仁荣也被这位问起,只觉得己方所有担任要职的人才,都被宋人摸得清清楚楚,低声道:“野利仁荣病体抱恙,恐难以在严寒之日出行,还望狄相公见谅!”
狄进不置可否,旁边立定的雷濬则冷哼一声:“哦?这倒是怪了,根据机宜司的探查,怎么是这位野利氏的谋主亲往盐州一行,欲与没藏氏修好,共退我军啊?”
杨守素面色立变:“这……在下来时并未听将军说过,对此并不知情,只以为野利仁荣是体弱无法出行……”
雷濬冷冷地道:“我不管你是真不清楚,还是心知肚明的试探,你若再敢在相公面前诳语欺瞒,就滚吧!”
杨守素确实是试探,但也知道,面对如此强势的谈判者,更加不能唯唯诺诺,正色道:“狄相公,在下奉野利将军之命前来,是带有议和诚意的,并无欺瞒诓骗之意!”
“议和?”
狄进的声音透出几分莞尔:“二十五年前,我朝与辽议和,成澶渊之盟,那是何等战况,你莫非不知?”
杨守素滞了滞。
狄进道:“辽倾国之力,由萧太后和辽主亲率大军南下,受挫于澶州城下,大将萧达凛阵亡,士气大衰,却终究有二十万铁骑,主力未损,先帝仁德,不愿赤地千里,生灵涂炭,方有议和!”
“古往今来,莫过于此,要么是双方旗鼓相当,避免两败俱伤,要么是一方虽弱,却难以覆灭,战事绵延,拖累民生,才会同意议和,消弭兵戈!”
“然党项李氏为我朝属臣,世受王爵,厚抚宽恤,却攻犯边关,致天之讨,今夏军节节败退,苦守之地无以为凭,你却要来议和……岂不贻笑大方?”
杨守素沉声道:“狄相公所言,未免有所夸大,宋军久攻银夏不下,更有瀚海所护的兴灵之地,贵朝或有一时胜势,尽取河西,何其难也?”
狄进笑了笑:“难与不难,不在唇舌之间,而在铁骑兵戈,人心所向,党项李氏已失众望,阁下的到来就是明证!”
杨守素难以否认这点,赶忙道:“然河西多羌民番部,贵朝便是强行夺了此地,也难以统治!”
狄进问道:“《定边十策》,你可读过?”
杨守素抿了抿嘴,应道:“读过……”
狄进道:“既读过,就知汉蕃虽有民风习俗之别,却非不可逾越。”
“事实上曾经的中原王朝,远不及如今的疆域广袤,是历朝历代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不断化夷为汉,方有如今的中国。”
“辽自称中国,却只知以契丹奴役各族,根本不知其中的道理,方有如今辽东之乱,来日其亡国,也必是此因!”
“你亦是西夏里少有的学识之辈,我才与你说这些,莫要自误!”
杨守素本来还想争辩一番,但听到最后一句,顿时沉默了。
他深刻地体会到眼前之人的厉害。
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无双辩才,而是一种胸襟,是限于西夏之地,只想着这偏居一隅的政权能够立国的自己,万万具备不了的格局。
杨守素暗暗叹息,已经明白想要用一些外交谈判的技巧争取利益,是根本实现不了的,改变了说辞:“野利将军愿意请降,不知宋廷愿如何封赏?”
议和变为请降,盟约是不要提了,但自古以来,请降也是要有条件的。
没好处谁投降啊!
听得对方说出这一句话来,雷濬在旁边的呼吸都不禁微微急促了些,难掩心中的激动。
野利氏目前控制着党项军的主力,如果他们真的降了,那灭西夏之战就大功告成了。
不世之功就在眼前,岂能不激动?
狄进却依旧头也不回,语调平静如往昔:“封赏自是有的,我朝从不吝啬有功之臣,不过有一件事,野利将军必须办成,才算是请降!”
杨守素道:“请狄相公示下!”
狄进道:“当年我朝接受李德明的请降时,有三点要求,称臣纳贡、归还灵州、质子入朝,李德明只称臣,以低姿态奉承,掩饰住狼子野心,方有此兵戈之祸,现在也该重新履约了!”
杨守素听着不对劲起来:“狄相公之意是?”
狄进道:“李德明罪大恶极,然我朝仁德,又有先帝之愿,便允其携子李成嵬,去汴京安享晚年,这件事就由野利将军上奏促成,也由野利将军亲自将人送出城来!”
杨守素勃然变色:“大王病体,恐受不得长途颠簸!”
雷濬接口:“放心,保证用最好的车架,里面铺上厚厚的褥子,内壁再用牛油皮封上,透不进一丝风寒,行于官道,每日慢走,哪怕耗个十天半月,抵达汴京,也是可以的!”
“这……这……”
杨守素是真的惊了。
由于眼前这位“灭李氏,和党项”的策略,在临到大败关头,党项各族高层已经不准备跟着李氏一起陪葬,但这不代表要由他们来卖了李氏。
前唐黄巢之乱时,党项人领袖拓跋思恭平乱有功,被赐姓李,自此党项李氏就占据了以夏州为中心的五州之地,号定难军,等到李继迁主事,干脆自立,称夏王,趁着宋辽开战,夺取了关键的灵州,将兴灵之地经营为了大本营。
这满打满算,可是一百多年的地方传承,李继迁、李德明两代更是名副其实的西夏首领,哪怕现在倒了,在注重血脉传承的番人心中,威望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如果野利氏把李德明李成嵬卖了,那不知有多少党项人痛恨他们!
到时候,甚至仇恨野利氏,要超过仇恨宋人!
这岂能答应?
然而就在这时,狄进把话说开:“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有了李氏在河西的风波,宋廷可以允许党项人任职为官,可以允许党项大族继续在这片土地生活,却绝不会再养出另一个有实力与朝廷作对的李氏出来,这就是请降的条件!”
杨守素心头一凛,对方将这层关键挑明,就代表着这个条件是不可更改的了:“狄相公之意,我已明了,定将此言带给将军!”
狄进淡然道:“去吧!”
杨守素躬了躬身,深深凝视一眼,朝后退去。
自始至终,对方都没有转身。
这固然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视态度,又何尝不是一种胸有成竹的把握?
野利氏如果不愿意直接出卖李氏,那么没藏氏呢?
他们愿不愿意先与宋军合力将夏州夺下,再将自己母族所生的李成嵬奉上,连带着奄奄一息的李德明一起,交予宋廷,换取接下来山高皇帝远的控制权?
夏州城内。
当野利旺荣屏退左右,仔细聆听了一番杨守素带回的消息后,同样勃然变色:“宋廷欺人太甚,不仅没有封赏,竟还提出这等苛刻的条件,既然没有诚意,那便死战到底!”
杨守素却低声道:“将军,事实上宋人提出这等条件,倒是恰恰想要真心招降的,如若他们假意蒙骗,决心反悔,反倒会尽情许诺,只为我等上当……”
野利旺荣厉声道:“可我族若是做了这件事,还如何在河西立足?”
“如何不能立足?”
杨守素道:“交出李德明父子,对上可以让宋廷放心,对下也可借助宋廷之力,重开榷场贸易,收拢番人之心,待得两三代人后,都知野利氏之名,谁又记得李氏是谁?”
“两三代人……两三代人……”
野利旺荣露出不甘,显然他原本的野心可不止于此,不愿等待那么长时间。
“将军,越是这等事关全族存亡的大事,越要当机立断!下官入石州城府时,见到了疑似没藏氏使者的身影……”
杨守素反而有了决意,一力促成此事,甚至不惜模糊了一下判断,当野利旺荣再度变色之际,沉声道:“赶在没藏氏投降之前,交出李氏父子,野利氏便将是有实无名的西夏之主,生死存亡,富贵荣华,就在将军的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