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儿子的尸体至今还躺在机宜司的一间屋子里,一旦辽人使节团离京,就是下葬的时候,狄进也承诺了,到时候会安排人将之葬在城外墓地,立一块无名碑,这件事就算彻底了结了。
结果没想到,辽国这边不再发难,反倒是宋人臣子主动提起,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曹利用当然知道,他之前一直顾及上层交锋,倒是没有来四方馆亲自看一看,此时一见萧远博和狄进的交流,就知两人必然是在私下里达成了某种默契,这其中是不是出卖了国朝的利益?
不然的话,曹利用想不明白,凭什么辽人的使臣要向这个毫无功勋的小小后辈屈服,连自己的亲儿子都不顾!
而此时太后寿辰已过,辽人使节团即将回归,正是试探的最佳时机,至于万一不似自己所想,会产生怎样的变数,曹利用也顾不得了。
萧远博目光闪烁,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回答,狄进则开口反问:“曹侍中特来四方馆,又有此问,莫非有了萧氏郎君的具体消息?”
曹利用早料到对方会反将一军,冷哼一声:“机宜司昨日缉拿了一群谍细,据说是为辽人通风报信,狄伴使可知晓?”
“知道!”
狄进回答得毫不迟疑:“下官得太后与官家特旨,有缉拿贼凶之责,此前禁中一案,正与机宜司如今擒获的这群谍细有关!”
“机宜司提点孙永安,不忿提点大荣复专权独断,也特将此事禀告给了老夫!”
曹利用同样将消息来源说明,冷冷地道:“这其中有些贼人,是否与萧正使的亲子有关,狄伴使是否也该查明?”
“呵!”
萧远博原本还有些尴尬,听到这里,不禁咧了咧嘴角,流露出一抹嘲弄。
他并非毫无羞耻之心,知道自己的行为是为一己之私,背叛大辽,这段日子面对狄进时,隐隐都有点抬不起头来,但现在好受多了,你们宋人的高官也是这般德行,大家谁也别说谁!
狄进倒是始终面无表情:“曹侍中的怀疑并无依据,请恕下官不敢附议!”
曹利用目光一动:“若老夫没有记错,狄伴使所著的那部《洗冤集录》,言明断案最重实证,切不可捕风捉影?”
狄进道:“不错!”
曹利用步步紧逼:“那老夫能否入机宜司,看一看你们缉拿的谍探,见一见你们断案的实证?”
“以曹侍中之尊,自然可以!”
狄进并不相劝,一方面交浅言深,双方本就是对立关系,轮不到自己相劝,另一方面劝了也无用,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这个时候说了,曹利用肯定觉得是激将法,传出去还于自己的声名有损。
所以恪守礼节,才是最佳的应对之法,他不仅同意,还直接邀请:“曹侍中请!”
“哼!”
曹利用自始至终都坐在马上,此时一勒缰绳,调转马头,仿佛打了一场胜仗,雄赳赳气昂昂地朝着机宜司而去。
……
“先生,曹利用与孙永安大闹机宜司,我们的人成功探得消息了!”
风景优雅的院落中,伴随着匆匆的脚步声,一位男子来到堂前,语气略带兴奋地禀告着。
堂前端坐着一位黑衣人,脸上戴着森冷的面具,头微微低垂,似乎睡着了,毫无反应。
男子继续分析道:“孙永安倒也罢了,眼高手低之辈,不值一提,曹利用终究久经朝局,又有失势之危,不会用身家性命冒此风险,这是朝堂的内斗,给予我们反击的机会!”
黑衣人依旧无动于衷。
男子微微变了色,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默默退了下去。
直到他消失不见,卢管事才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咳咳!大哥,你不信他的判断?难道那曹利用真的蠢到身家性命都不顾了?”
黑衣人终于有了反应,点了点头。
卢管事一奇,刚想说什么,却是一连串压抑不住的咳嗽声喷薄而出:“咳咳!咳咳咳咳!”
黑衣人的眼睛睁开,透过面具,静静地看着这个左膀右臂。
相比起以往的,此时的“神足”面色苍白,咳嗽时的嘴角更是隐隐带着血丝,眉宇间露出心有余悸之色:“我那师侄欧阳春十年不见,武功竟是练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别说门内无一人是他的对手,恐怕放眼天下,都没人是他的对手了!”
黑衣人依旧看着他。
“大哥想问狄十一娘?”
卢管事的嘴动了动,终究还是实事求是地道:“也就天下第二吧,逊于我那师侄,但据我所知的,没人比得过她,这女子也不知怎么练的……我本想趁着两人斗得两败俱伤,捡个便宜,可惜这两人竟有防备,幸好若论轻功,欧阳春也不及我,才能回得来!咳咳咳!”
黑衣人视线在他的胸前落了落。
“我不碍事,但也要修养数月,才能恢复!”
卢管事叹了口气:“他们都受伤了,但伤势都比我轻,这两人年轻,定然恢复得更快!咳咳咳!”
在这位“金刚会”最强武力的咳嗽声中,黑衣人拿起旁边的竹杖,在身前的地面写下四个字:“带他们走!”
“走?真要到这一步了?”
卢管事先是有些不甘,然后变色:“大哥!伱为何不走?机宜司在城门码头的那些布置,查不出你的!”
黑衣人继续写道:“我们来汴京多少年了?”
卢管事算了算:“二十三年……不!二十四年了!”
“我已经不是我了,离开这里,‘金刚会’也不是‘金刚会’了!”
黑衣人缓缓抬起头,面具后的双目看着京师的天空,手中却不停,那笔走龙蛇的字迹已是锋芒毕露:“你们走了,我才无后顾之忧,狄进来日必成我大辽的心腹之患,他要抓我,我也要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