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楼斜对面的茶肆中。
狄进和狄湘灵对坐,手中都端着一杯暖茶,等待着进一步的发展。
正如林小乙所言,案子查到这一步了,狄进还真不觉得用这一两日时间除去一个大害,会是浪费时间,反倒是这回让七爷再度逃掉,那才叫后患无穷。
所以在昨天离开府衙,回到家中后,他立刻联系了姐姐,开始动用江湖上的力量。
不多时,一个汉子来到身后,发现狄进也在,先是朝着他抱拳一礼,然后对着狄湘灵低声禀告了一番,再悄无声息地离去。
狄湘灵道:“忠义社拿住了娄家的两个仆从,从身上搜出信件,已经证明,娄彦先就是乞儿帮丐首,不过那老奴是忠仆,如今还在受刑,拒不交代。”
狄进并不意外。
“忠义社那边还得到一個消息!”狄湘灵道:“听说开封府衙又死了推官,还与乞儿帮有关,不少达官权贵准备施压,据他们的意思,京师乃首善之地,早就不该让乞儿贼子如此嚣狂,此番开封府衙必须将丐首抓到,不然就是严重失职……”
“这个消息忠义社都能探得到?”狄进有些诧异。
狄湘灵解释:“忠义社同样可以视作一个雇佣护卫的牙行,会社里面的不少人,都在京师大户里做护卫,彼此间传递消息,别小瞧这个帮会,于庙堂之上的风向很是灵通。”
“那还真不能小瞧……”狄进微微点头,淡淡地道:“有那些尽知添乱的达官权贵,也难怪许多底层官员只知明哲保身,不愿出头,多做多错,少做少错!”
“确实如此!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狄湘灵语气痛恨:“平日里,贼人在下城的无忧洞中大摇大摆地聚集,上城太平坊的贵人只敢装聋作哑,闷声吃亏,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线索,他们反倒开始逼迫愿意做事的官了!”
“还有报复前段时间驸马之意,那个疯驸马让他们很难受……”狄进早知权贵阶级的软弱性,本就没有丝毫期待,自然谈不上失望,冷冷地道:“他们既然叫得这么欢,那发现娄氏的牵连后,甚至无需引导,也会迫不及待地发难,反倒是好事……”
狄湘灵眉头扬起:“如此说来,娄氏会全族获罪?”
狄进明确回答:“会。”
宋是一个市场经济过于自由,讲白了就是监管手段几乎为零的朝代。
所谓千年田换八百主,听起来很好,不再像前唐世家那般世世代代占据着土地,但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是会坏事的。
就这么说吧,没有进士官员作为门面,只有富贵钱财的家族,在这个年代是非常容易败落的,哪怕不违法乱纪,做一位良心商人,往往也会倒霉,甚至有一段时间,朝廷都在专门收割这些大户,权贵则喜滋滋地将钱财聚拢,与朝廷三七分成。
当然,他们是七。
而延津娄氏,别看在京畿之地算是个地方大族,好似是前唐宰相娄师德之后,也算名门子弟,但狄进并没有听说,如今朝堂上有哪位出身进士的娄姓高官。
所以对方的嫡系族人里,很可能没有高中进士的,倒是会有进士女婿。
榜下捉婿存在的意义,就是给这些有着不菲财富,却又培养不出进士的商贾大族,与出身寒微、为了科举及第甚至贷钱学习的进士相结合,双方各取所需。
可榜下捉婿,能捉到的终究是排名靠后、年岁偏大、前途有限的士子,真正的高官要为女儿招婿,都是慧眼识珠,通过才华判断一个人是否有前程,在没有出成绩前,就将人才招入门下。
所以那些大才子往往也有了大才子的岳父,比如晏殊的女婿是富弼,富弼的女婿是冯京,皆为宰执……
至于捉到的进士女婿,平日里可以遮挡一下门面,但遇到大事,就撑不住场了。
现在就是暴风雨般的大事。
娄家之子成了乞儿帮的头目,且还与家族暗通款曲,这是牵连全族的大罪!
直接夷灭全族不至于,毕竟不是造反,可那些磨刀霍霍的京师权贵,一旦合力对付一个当地大族,足以令他们的下场凄惨,如同夷族。
所以一旦娄氏的知情者,收到仆从被府衙拿下的消息,也该知道大祸临头了!
狄进在等。
果不其然,两刻钟之后,后门先是打开,有人朝外警惕地看了看,然后几名护卫,护着一个富贵华服的男子走了出来。
狄湘灵道:“此人就是娄家五郎,娄彦先的胞兄,娄彦伟。”
满面红光的脸,厚实的身板,若是拢起袖子,和善一笑,正是商贾标准的和气生财的模样。
状元楼被这位经营得很好,有效地瞄准来此消费的士子心理,沾的就是福气,好的就是面子,所以迎宾迎客的伙计一定要响亮威风,至于后面那些里子,倒是无所谓了。
碰上这么一个有头脑的商贾,毋须迂回,狄进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
他坐在茶肆里品茶时,气质温润,这般举步迈出,顿时又展现出鹤立鸡群的姿态,与公孙策的俊美与锋芒,是另一种相似而不相同的风格。
娄彦伟立刻看过来,辨认出这位的身份后,也不上马车了,直接朝着这边遥遥行礼,高声道:“可是狄解元当面?”
狄进开口,平和的声音传了过去:“娄员外,进来品一杯茶?”
这个称呼让娄彦伟心头一苦,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文人士子的雅称,可惜终究是一介商贾,过呼叫一声员外,但在这种真正能获得功名的才子面前,员外又算得了什么,只能快步而来,笑吟吟地道:“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两人进了茶肆,狄湘灵已然默契地不见,连带着她喝的那碗茶都消失,狄进让伙计重新上茶:“我昨日去状元楼,掌柜说娄员外不在京师,这么快就回来了?”
娄彦伟说谎时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语气异常真挚:“原本要耽搁几天的,但此番顺利,昨日恰好回来,却染了些风寒,无法见客,没能见到狄解元,实在可惜!”
狄进淡淡地道:“确实可惜,你如果见到了我,今日娄家两位下仆,就不会被带入开封府衙严加审讯,娄家也不会有倾覆之危了!”
娄彦伟饶是城府再深,面色还是遏制不住地稍稍一变:“狄解元,这话……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我也不与你云遮雾绕,打那些无谓的机锋。”狄进以最平静的语调,说出最令大族子弟骇然的话语:“你希望看到娄氏祖产尽没,女子入教坊司,男子流放去南蛮之地么?”
娄彦伟是商人思维,显然完全不适应这种开门见山的节奏,顿时懵了。
狄进道:“你是不信?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不愿相信?”
“这些年来,乞儿帮的贼子掳掠过多少京师的女子和孩童?而他们下手从无顾忌,可不管是不是富贵人家的娘子和孩童,都是照绑不误……”
“你们娄家同样是受害者,十二岁的小郎君就被贼人绑架勒索,还未遵守约定,你们把当时的焦急与恨意,代入到其他大户想一想,也该能有所理解。”
大冬天的,娄彦伟的后背已是开始冒冷汗了,脸上却还能挤出笑容:“狄解元误会了……那无忧洞的贼子,与我娄家何干?”
狄进抬起手,制止他接下来的辩驳:“堂堂朝廷命官被乞儿帮贼首直接害死,这是不逊于无首灭门的大案,朝堂怒于无忧洞越来越嚣张,百姓忧心于乞儿帮越来越猖狂,这个关头,娄氏牵扯进来,其实是毋须实证,疑罪便是有罪!”
娄彦伟的笑容敛去。
狄进拿起精致的茶碗:“言尽于此,娄员外请便吧!”
娄彦伟张了张嘴,也知道狡辩无用,想要起身离开,示意自己完全与此事无关,毫不心虚。
但站了站,他居然没能起得来,只能晃了晃身子,尴尬地道:“腿麻了……腿麻了……!”
狄进毫不在意,只顾品茶。
刚刚那番简短却犀利的话语,却犹如一柄柄利刃在脑海中穿刺,娄彦伟左思右想,干脆不走了,在椅子上弯下腰,身子往前探:“我娄家绝对是冤枉的,但如果……真的受了误会……又该如何自救?狄解元素有公正仁义的美名,还望指点一二!”
狄进淡淡地道:“毋须我说,其实阁下也该清楚,娄家现在的生路不是到处求人,而是四个字……”
娄彦伟的腰依旧弯着,沉默下去,脑海中已经浮现出四个字,大义灭亲!
娄氏人亲自将乞儿帮丐首,当着大庭广众的面押入开封府衙,势必在京师造成轰动,得百姓感激,得此护身,才能免于责难。
可是……
那种事情办不到啊!
娄彦伟暗暗摇头,终于直起了身子:“狄解元的好意,我已知晓,然我娄氏,真与那些乞儿贼子毫无关联,只盼着开封府衙能尽早将无忧洞的贼子一扫而空,为那位推官报仇吧!”
说着,娄彦伟这回站了起来,拱手一礼:“告辞!”
狄进充耳不闻,罕见地没有行礼相送。
等到娄彦伟带着护卫离开,身边寒风拂过,狄湘灵再度出现在对面,端着还温热的茶碗:“看来这娄家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愿意大义灭亲,那就全族陪葬吧!”
狄进同样有了判断:“倘若牵扯太深,就算把娄彦先抓到,都无法将功折罪,倒不如一条道走到黑,死不承认!”
狄湘灵眼中厉芒一闪:“娄彦伟绝对是知情者,要不我让手下将他拿了,以江湖的手段审问一番?”
“此人终究是个见过世面的商贾,等闲吓不住!”狄进摇了摇头,他要用江湖之力,却不是这般粗暴的拷打,看向状元楼:“不过我想知道,娄家上下是否都愿意,为一个丢了十六年的公子,担上流放千里的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