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问钰看呆了,愕然良久,定了定神:“师……师父?”
谈殊有些意外:“他是仲子扁?”
疯疯癫癫的老流浪汉竟然是江湖传闻的神医?
姜问钰:“……是的。”
仲子扁还趴着,仰起头,看见姜问钰,脸现喜色:“好徒儿!”
姜问钰余光扫过捂脸的公孙蓁,也想装作不认识仲子扁。
姜问钰喉咙刚恢复,时常沙哑干痒,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两声。
谈殊目光打量她一番,微微蹙眉。
公孙蓁上前,扶起仲子扁,手劲很足拍打在他身上:“一大把年纪,还跑孩子们面前丢脸,也不害臊。”
仲子扁撩开湿漉漉的头发,抹了把脸,咧嘴笑看公孙蓁,又严肃看向姜问钰:
“姜姜,你怎么见着师娘也不问好?”
师娘?
姜问钰挠了挠头,奇怪看着仲子扁。
公孙蓁不耐烦同仲子扁说:“快去换衣服,浑身都湿透,别给小姑娘沾染寒气,让她感冒了。”
仲子扁被公孙蓁拽走。
姜问钰目光新奇望着他们的身影。
仲子扁失散二十多年的同门医家师妹,就是公孙蓁吗?
稀奇。
真是稀奇啊。
酉时一刻,天际霞光淡淡,雾霭漫漫,绵延不绝的山峰湮没在暮色里。
谈殊本想等姜问钰转过来,结果等了半天,公孙蓁和仲子扁影都没了,她那双乌黑明亮的眼睛还是盯着前方。
灵魂出窍似的。
谈殊怀疑就算他现在死了,姜问钰也不会发现。
“人都没影了。”谈殊脚步一转,站在姜问钰正前方,挡住她的全部视线,“看我。”
姜问钰仰起头,就撞进他黝黑深邃的眼眸里。
谈殊视线又在她脖子上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问她:“还有哪里不舒服?”
姜问钰摇摇头:“没有。”
她的嗓音没有之前清甜,带着些许干哑。
滂沱大雨还在下,空气夹着寒冷,谈殊进屋拿薄毯,丢给坐在躺椅的姜问钰。
姜问钰手抓了抓柔软的毯子,愣怔看向谈殊:“世子,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谈殊懒散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枕在脑后,语调随意,“你别让自己受凉了。”
姜问钰觉着谈殊完全拿这里当自己家,做什么都轻车熟路,她转了转眼珠,没说话。
“确定是仲子扁吗?”谈殊出声问。
那人不人,鬼不鬼的人,真的是仲子扁吗?
姜问钰把毯子拉开,摊在膝盖,点了点头:“是子扁师父。”
虽然她也不想承认,但就是仲子扁没有错了。
谈殊伸出胳膊将姜问钰的毯子往上拉,盖到她的下巴处,轻啧一声,说道:“挺让人意外的。”
姜问钰望着从眼前掠过的五指,恍然眨了眨眼。
仲子扁捯饬完,再回来时,终于人模人样了。
“姜姜徒儿!”
姜问钰:“……”
仲子扁风风火火走过来,“听你师娘说你受伤了,哑巴了,怎么样?”
姜问钰坐起身来,还没开口说话,仲子扁就絮絮叨叨个不停:“你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受伤呢,是谁干的?有没有生命危险,除了脖子的伤,还有哪里受伤了?严不严重,可别让师父白发人送黑发人。”
“喔,忘记了,你是哑巴说不出话来。”
姜问钰:“……”
谁,快来把我师父带走。
姜问钰跟仲子扁见面次数少的原因,有大部分是姜问钰不想见他。
因为仲子扁实在是唠叨。
姜问钰觉得自己话都多了,没想到师父的话更多。
“师父,你为什么给纪言行东家写信,不给我和子鹊师伯写信啊?”姜问钰有些委屈问。
仲子扁说:“因为他给银子了。”
谈殊听得嘴角一扯。
师徒俩都是财迷。
姜问钰恍然大悟。
仲子扁跟纪言行不是朋友,信是纪言行买的。
“姜姜徒儿你也想要信吗?”仲子扁见她神情微凝,说道,“给我银子,每月给你送去书信。”
姜问钰:“师父,谈银子,太伤师徒情谊了。”
仲子扁:“师父不介意。”
姜问钰:“……”
徒弟介意。
姜问钰露出明媚笑容跟仲子扁‘维护’了下师徒关系,谈殊盯着她瞧,一言不发。
姜问钰原本觉得谈殊是来找仲子扁的,看见他应当会主动提起给太后看病的事情,但直到雨停天黑,两人要回去了,他都没有提。
接连几日,姜问钰按时去换药,跟仲子扁聊医术,谈殊始终没提此事
……
天色像被泼墨般,一片黑沉,乌云遮挡皎洁的弯月,天地暗淡。
姜问钰回到客栈,洗漱完毕,仰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盯着房梁。
她原本准备好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出口。
谈殊没问她为什么受伤,姜问钰过于积极解释,效果会适得其反。
然而,谈殊的沉默,也很诡异。
依他的性子,发现异常却不说,很不正常。除非……他已经知道了。
思索着,姜问钰忽察不对,她翻身坐起,一看登时额角冒冷汗。
屋子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多了一抹人影,那人坐在方桌边,正拎起茶壶,慢条斯理地往面前的两个杯盏倒水,茶香飘逸。
她竟然才发现!
姜问钰不由得毛骨悚然,手往枕头下探,握住匕首。
那人温声笑道:“阿琼,不要怕,我带了你最喜欢喝的甜茶,过来试试。”
这个声音!
是他!
上辈子,牢狱里,那个不高不低的男声!
姜问钰心弦绷得紧紧,诧异望着他。
这时,桌边的人点燃烛火,火光摇曳,照亮了坐在木凳上的红衣男子。
男子有着一张让人惊艳的脸,五官立体,眼窝稍深,鼻梁高挺,唇角勾起细微的弧度,好似妖孽。
“阿琼,怎么不说话。”男子含笑看着她,语气娴熟,“不记得枫哥哥了?”
铮的一声。
姜问钰脑里的一根弦绷断,莹亮的水眸一动不动盯着他。
祝离枫!
……
“枫哥哥,你为什么喜欢红色呀?”小女孩眼巴巴看着红衣少年,稚声问。
“我想保护殿下,杀掉所有伤害殿下的人。”少年手摸着小女孩的头,柔声答,“红色,是敌人的血,亦是我对殿下的忠心。”
小女孩似懂非懂,黑葡萄般的眼睛满是困惑:“枫哥哥,你不是都叫我阿琼妹妹吗?怎么今天开始称我为殿下了?”
少年没正面回答,只笑喊她:“阿琼。”
“枫哥哥。”阿琼欢快道。
少年满是鲜血的手微屈,轻抚过阿琼的眼角,一滴鲜红的血便落在阿琼眼底。
“阿琼。”
……
“阿琼。”祝离枫苍白的手指从怀里掏出一个镶嵌精致的黄金钿盒,对姜问钰说:“你可让枫哥哥好找。”
“找我?找死吧!”
姜问钰指尖银针倏出,祝离枫拔出剑,银针碰撞剑面,掉落在地的同时,白亮的刀光闪在眼前,跟姜问钰的眸光一样寒凉。
祝离枫起身,回挡住她的进攻,“阿琼,还记得吗,你的银针是我教的,那时候你才六岁,但却很快学会了。”
“尽管耽搁了多年,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让我惊艳。”
姜问钰手腕灵活转动,声东击西攻他腹部,反手捅向祝离枫的胸膛。
祝离枫不闪不躲,衣裳被划破,胳膊已见血痕,但他仍然不以为意,抓住姜问钰的手腕,姜问钰吃痛,匕首掉落。
祝离枫虔诚握住姜问钰的手,在她的指关节落下一个吻。
“殿下,伤到你并非我本意。”
“松手!”
姜问钰吃了一惊,随后一阵恶寒,挣扎甩开。
“阿琼,随我回去……”
祝离枫的话没说完,猎猎风声中,一道冷声响起,“想带走我的人,我允许了吗?”
谈殊出手迅猛如疾风,祝离枫心头一震,胸口血气翻涌,就势翻了个筋斗。
谈殊毫无笑意地哼笑了声:“还没找你算帐,自己来送死。”
“是吗?”祝离枫忽然笑了下,眯起一双桃眼看向谈殊,“送死的是你。”
黑暗屋内,银光闪烁,不断响起刺耳的刀剑相击声。
姜问钰扫过桌上的黄金钿盒,瞬间顿住,血液宛如注进冰渣,寒冷至极。
身侧利器入体的声音将她唤回。
姜问钰诧异扭头,谈殊还在跟祝离枫对战,只不过肩膀的衣袍沾染了血迹,俨然受了伤。
“这个状态的你绝不是我的对手。”祝离枫横剑挡住心脏致命一击,绝艳的脸满是不屑,“现在的你太弱了。”
谈殊拭了把嘴角的血,眉眼间凝起一缕戾气:“弄死你,轻而易举。”
剑锋来势汹汹擦过祝离枫的脖子,留下一道痕迹,他神色厌恶看向谈殊。
姜问钰瞧见,谈殊低头咳嗽,血嗓间忽然涌出一口鲜血。
正要上前,身法诡异的阮秋出现,徒手跟姜问钰过了几个招。
“殿下,你觉得武侯府的世子发现你的身份,还会留着你吗?”阮秋手臂被姜问钰制住,双腿反压住姜问钰,“死路一条!”
“那你觉得我应该感恩戴德跟你回去?”姜问钰冷呵道,“痴心妄想。”
脖颈猛地被人以手化刀砍下,姜问钰最后看到的一幕是薛无涯跳窗进来的身影。
……
姜问钰是被惊醒的。
她吓出一身冷汗,猛地起身,双手捂住脸。
惊醒的原因是一个翻涌煎熬的梦。
梦里,她早就记不清那妇人的容貌。只记得她长得很好看。
妇人言笑晏晏牵着一个孩童。
“阿琼,知道你的名字从何来的吗?”
“你出生在中秋,陛下说你出生那年的月亮超级圆,是他见过未有之圆,像是一块姣好的圆盘琼玉,故而赐你名为琼。”
“阿琼出生在中秋诞辰,团圆之夜,今后的日子肯定会幸福圆满。”
“阿琼,阿琼……下雪了。”
天地之间,积雪纷飞。
妇人手握着一支簪子,猛地朝自己脖子扎进去。
手起簪落,血液喷涌,似朵盛开般鲜艳。
与此同时,一场大火,无声无息燃起。
白琼走在苍茫大雪间,凛冽的风撕扯着她的裙摆。她踩着霜雪,跌跌撞撞往前走,寒意刺骨,手冻得紫红。
眼前一片白茫茫,好似没有尽头,怎么走都走不出去。
白琼冻僵的五指盖住了眼睛,她仓促地擦拭着脸颊,咬紧牙关,喉间却无法抑制地溢出声来。
皇城的风吹着白琼的墨发,她无助地跪在雪地,望着熊熊烈火,双眼泪水滴落,与冰雪混在一起。
“我、我、不、不是……”白琼双手沾血,摁在雪里,哽咽道:“不是……”
白琼用尽力气不让自己倒下,指间粘稠的血已经结块,她咬紧下唇,不肯再掉一滴泪,可是她控制不住。她不能。她做不到。
白琼倒下了。
大雪埋没了白琼,她毫无感知,听不见、看不见,没有力气,手脚麻木,她仰望天空,有几片雪飘在她睫毛上,也不觉得冷。她觉得自己死了。
为什么要她们承担?
为什么是她?
她明明只是白紫的女儿。
白紫……一个传奇女子,一生研究解毒,专研毒物,于制毒、解毒之学有颇深的造诣,曾因救了全国百姓的性命,被称为圣女。
可现在他们说,圣女是妖后。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子的……
白琼仿佛陷入了沉睡,无知无觉。
那天,大雪尚未落地便被高空腾起的火苗燃烧融化。
白琼这一片雪,也于半空中被烧毁。
世上无了白紫,便再没有白琼存在的意义。
从此只有姜问钰。
……
姜问钰从梦中醒来,拼命想记起那人的脸,可是怎么想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怎么能忘记那人的模样?!
如果连她都不记得,还会有谁会记得曾经心怀天下,至死都不忘苍生的白紫?
一定要想起来。
窗外天光已白。
姜问钰木然望着前方,想起昏睡前,谈殊颇有深意的眼神。
他好像受伤了。
姜问钰简单收拾了下自己,端着糕点,决定去看看谈殊。
敲了三声门,得到应允,她走进去。
“世子。”
谈殊抬眸瞧过来时,微勾的眼尾寒光凛冽,看到她的脸,不动声色収敛沉冷的气息。
姜问钰看到他身上赫然有血迹,惶恐道:“世子,你不会要死了吧?”
她的眸中水光涟漪,看起来非常担心他。
谈殊乌发如墨,脸色有些苍白,看姜问钰的眼神透着几缕审视,或是疑惑。
“死不了。”谈殊目光打量她,“你怎么样?”
“我没事呀。”姜问钰端着糕点走过去,坐在一边,“世子用过膳了吗?”
谈殊:“没有。”
姜问钰咬了口糕点,轻轻啊一声:“世子不饿吗?”
谈殊瞧着她的模样,不是来给他送吃的,是来吃给他看的。
“饿。”谈殊眼神示意姜问钰手中的东西,“只顾着自己吃?”
“啊?世子不是不喜欢甜的吗?”姜问钰困惑道。
“现在喜欢了。”谈殊说。
姜问钰拿起一块糕点递到谈殊面前。
芋泥紫的糕点衬着姜问钰白皙的手指,很难说哪个看起来更可口。
谈殊看了几息,微微前倾吃掉姜问钰手上的糕点。
他的唇轻轻擦碰她冰凉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