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夫子庙面这棵树素素作响,她想起了父亲还在的那些年,“也许你听说过他的名号。”
纪朴来了兴致,“是吗?你说来我听听。”
“他曾任朔方节度使,与息人作战,十战九胜,姓易,名九天,字行简。”
“你说的是易行简,易大人?”纪朴吃惊不已,“你既是易大人的子嗣,为何现在……”
她自嘲一笑,“你是想问我,为何如今流落风尘是吗?”
英雄后嗣落难,是他最看不过眼的,“我可明日前去帮你赎身。”
婉娘得意自己果然没有看错男人,重情重义又心地善良,“不必了,因为你赎不回来,我父亲死后,是韩将军帮了我们一家人,他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会离开韩家。他一日要我尽忠,我便万死不辞。”
纪朴追问,“易大人不是驻守西州么,西州并无动乱,如今尚在大楚的管辖之下。”
婉娘眼中有化不开的悲伤,“连你都知道他去镇守西州,可见此事不能见天了。”
纪朴不解,“何事不能见天?”
婉娘勾唇一笑,“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纪朴见她故技重施,无奈道,“随你便,不想说就不必说了。”
她见他恼火了,只好顺着他,“我可以告诉你。我父亲并不是死在西州,而是良渚。当年他护佑京中一位叛乱的将军出逃,陛下派出精兵追杀,他为了护主,舍弃了性命,也舍弃了易家,易家此支被陛下降罪,女子贬为歌姬,男子流放北荒。”
纪朴心中微动,似乎是抓住了一丝线索,“所护何人?”
她道,“这个人也许你也曾听说过。”
“说来听听。”
“她叫塔兰。”
纪朴急忙避开了眼,震惊不已。
“你听闻过她?”那日皇后来,一展开那女子的肖像,她便觉得有几分肖似塔兰将军。
“听过。”他要是说没听过,那才奇怪。
婉娘笑了一笑,“幸好她已经死了,不然我还得杀她一次。”
纪朴对上她的眼,平静道,“为何?”
“不是她,我父亲也不会死,我和母亲也不会被降罪。”
纪朴想要为塔兰辩解,却担心自己说错给她惹来祸端,于是闭了嘴。
“说来也奇怪,前些时日这里死了一位大官。”
纪朴不知她还想说些什么惊天动地的。
“案子是你办的不是吗?”婉娘道。
“你是指薛大人?”
“是啊,他还曾来‘光顾’我的生意,说下次还来,可惜了,没有下次。”
纪朴见她颓废,于心不忍。
“他死了也好,我懒得跟头猪睡。”
纪朴忽觉得没必要安慰她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想说幸好那女将军已死,否则我会以为是她活了过来,在报复那些仇人。”
纪朴抓住她的手臂,“什么报复?”
她觉得他反应太大,“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纪朴收回了手,“是……是这案子虽已结了,我心中存疑。”
“的确奇怪,死在此处的薛猪和死在自家的宋狗,都是当年奉命追杀那婊子的人。”
“你是说,薛宋二人都曾加入围捕塔兰的行动?”
他觉得有什么忽然在脑中绽开了烟,可又一时间无法全部联系在一起。
去年杨元身死,他是塔兰曾经的部曲,照理说文渊之带勾月回来应当去祭拜,他那时也带着勾月一同前去了,可到上香之时,他却说,此人和你并无交集,你不必给他上香,若他不是让勾月来送他最后一程,又为何要带她前去。
纪朴问道,“你可认识杨元,杨将军?”
她笑出了声,“此人可有趣了。”
“为何?”纪朴问道。
“那日混战从皇宫而起,数百私兵护卫塔兰突击而出,大楚皇宫建在山峦之间,战斗便延在山林之间,数里之内尽是尸首,草染血,直到战至最后一口气,那女子才力竭死去。”
纪朴浑身发冷,慢慢握紧了拳头。
“砍向她的第一刀,你知道是谁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她身边一直忠心耿耿的杨元。他前一刻还在高呼誓死护卫将军,转眼便在她背后砍上一刀。塔兰也不是泥捏的,为了泄愤,从他肩上砍下一刀,若不是杨元熟她刀法,恐怕她那一刀便能将他斩为两块儿。但就算如此,她也没能杀了杨元,杨元借此甚至平步青云,一直侍奉在陛下左右。”
真的是没能杀了,还是她下不了手?纪朴不了解此前的塔兰,但如今的勾月,他不认为她能下得了狠手,就算是文渊之背叛了她要杀了她,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杀了他。
被亲近之人背叛,当时的她该是心如刀绞吧。
“为何你对这些好似一清二楚?”
“我家管事的也是我父亲教出来的好手,是他的左膀右臂,不过混战到了后面,他不敢再与陛下为敌了,投敌叛变,弃了我父亲,所以当时的情况他很明了,也告诉了我母亲,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门外。”
过了许久,纪朴才叹息道,“何至于此?”
料峭春寒吹干了他身上的冷汗,他这才发现听完婉娘的话,自己已起了一身的冷汗。
沈桑也许没有骗他,他是想要借那画让他明白丹青手必然和文渊之有关,薛宋二人的死自然也和他逃不了干系。
原本打算去质问他,文渊之寥寥数语便又将箭头转向了沈桑,若不是遇见婉娘,想来他便会由此将嫌疑放在沈桑身上。
其实他如今才明白过来,沈桑和这些陈年旧事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从来不是局内人,在局中的只有文渊之一人罢了。
他实在心机深沉,纪朴只见过兄长阴狠的手段,如今看来,文渊之绝不在他之下。
他这样做真的是对的吗?纪朴心道。
那又是错的吗?
短短对错二字,要如何将这些人命放置其中。
亡者已去,生者犹在。
塔兰的刀已不能再杀人。
可文渊之的笔还能杀人,他在良渚这些时日似乎并未见过外客,他每次前去,有时也只是看见他在书写信函,区区几封信便能布下这样的棋局。
文渊之说过,他不过也是棋局中的棋子罢了。
可他说的是何时呢?是当年的他,还是如今的他,想来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任人摆布的黑白棋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