踉跄回来了,勾月见他屋子亮了起来,灯光不大,想来灯油也不好。
窗子半开着,他也不关,夜风灌进去,听得他后半夜咳得毫无人气,堪堪一口气撑着。
勾月也没睡。
她低声道,这人生还真是无常。自打跟踪文渊之以来,她再也不抱怨命苦了,无父无母又怎么样,像他这样兄弟姐妹齐全的,临了到上面怪罪,一个来送他的也没有,可见就算是至亲,生死之事也能将骨血二字分割开,叫人袖手旁观。
她半眯着眼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在夜里吹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她向来不喜欢丝竹之音,老觉得催人骨子软。
这骨子一软,就软到了这年冬天。
文渊之已经来到了眉县。
一如往常,到了客栈还是先拿出他那蓝布包的文具,两只狼毫笔,他拎起茶壶来,没倒出一滴水。
勾月见他赶路赶得唇角都上火破皮了,心里头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这个人真奇怪,既已经离开良渚,天下之大,哪里都能慢慢去,何必要急这一时。
雪下得很大,勾月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很快肩膀便白了。
地上到傍晚便有七八寸深的雪了,只有那条主道,因有行人时常走动,积不起厚雪来。
勾月找了一个时辰,愣是没找到一个能住的屋子,本来地方就小,客栈茶肆也少得很。
这个能住不止是她能饮食起居,还要能一起来就看见文渊之,他的起止都得在她的眼皮下。
算了,看来是没法了。
眉县太小,哪能跟那些都城相提并论。
她搓了搓手,一出门便喝了一口冷风。
呸,这跟踪人也不是个好活儿,冻得她手都没有知觉了。
勾月换了张脸,在楼梯拐角处装作若无其事与他交错而过。
还是头一遭。
跟了他这么久,两人连对视也不曾。
最近的一次还是在淮水旁边他站得离岸太近,险些落下去,勾月也不知当时他是故意寻死还是一不当心,但等自己反应过来,文渊之的后衣领子已经在她手里了。
她猛地将他拽回来,很快在看潮的人群里退开了一些,低着头不去和那道找寻的目光对视。
惊魂未定的文渊之并未找到是谁救了他一命。
“这位姑娘——”与他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就这样叫住了她。
他不知她姓她名,只唤她姑娘,可勾月就是觉得,他已经叫了她名字千百万次。
楼梯拐角的风悠然吹过,寒冬腊月的风,刺骨,可勾月的手心暖起来了。
在他转过脸回头的那时,一颗心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脸上幸好盖着人皮面具。她仍旧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阁下何事?”
她压低了些声音,面容能变,她可不会拟声,所以到如今若是万不得已变化男装,她一个字也不会吐。
要是文渊之记住了她真的声音就糟了,只希望自己压低声音他下次辨不出。
“姑娘也在此处留宿吗?”
勾月说是。
他的眼睛清明极了,传闻中的权臣弄势,通敌叛国,搅弄良渚风云,仿佛丝毫与他不相关,他就只是个两袖清风的读书人。
“是房中的灯油因天寒已经凝住了,化也化不开,不知姑娘房中的灯油冻住了没有。”
勾月皱眉,客栈里的灯油也分三六九等,她向来是晓得的,可听他这样一说,倒觉无限苍凉。
“我方才缴了银子,尚不知房中是这番景象。”她说。
她就住在文渊之附近,屋中摆设又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既然如此,我下楼要些好的灯油,便替姑娘也要一些吧。”
“我们平生素未谋面,为何你要帮我?”
他轻笑,“萍水相逢,具是有缘,姑娘不必担心在下有别的谋算,只是随手之劳罢了。”
在他眼中,一个在外的姑娘,可怜无依,所以想要帮一帮她,勾月扬起唇,“我知道的。”他有一副菩萨心肠。
“那烦请姑娘在此等候。”
“我同你一起去。”勾月道。
“好。”
这家客栈里客人实在少得可怜,现在这时候正是万家灯火,一家人团聚的时候,过年当口,谁还想流落在外,孤孤单单吃些冷食呢?
找遍客栈也只有一个小伙计。
问他要灯油,半搭不理,勾月的火气上来,只能尽力憋住,“若是没有,我们便出去买一些。”
他嘿嘿笑,笑得人发毛,“这大过年的,你去哪里买,街上还能找着几家卖灯油的,凑活着用吧,隔水化开了,再点。”
“你!”
“我什么,姑娘要是气愤,大可不住我们这里。”低声道,“可就算不住,你又能找着几家。”
她的拳头已经握紧,不等发出,身后已有一人轻轻拍了她的肩膀,似在开解,“罢了,不要为难他。”
伙计叹了口气,“往右拐,去后厨烧热的炉子上取些水。”
“你既是伙计,怎的如此怠慢!?”勾月有些不满。
另一边,文渊之已经提了一小壶烧热的水,并将柜台前的一个桌子上的茶水填满了。
勾月道,“这又没有人,你给这桌添茶做什么?”
文渊之也不言,默默将茶壶满了大半。
伙计放下手里的活儿,这才打眼看这两个客人。
“你是发觉这里的壶都是凉的,唯这一只是温的,所以想我是拿这一只壶沏茶喝,替我加水?“伙计道。
勾月见文渊之没否认。
“你干嘛帮他,这样懈怠地做工,怨不得客栈没客人。”勾月低声对他说。
伙计手里的厚巾子吸了水,水渍溅了一地,仍去指勾月,“你这姑娘,好生无礼,我这里没有客人,难不成就怪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