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是早已料到了她之后的结局,才想以修行之名护她,可惜被当时狂妄骄横的她断然拒绝。
若是当时与他一道离开乌兹,哪怕剃光了头做个比丘尼,跟着佛子清修,青灯古佛一世,也好过困在宫中,最后死在李曜手里,不得善终。
朝露望着他的背影,低声道:
“襄哥哥,你明日真的不和我一道离开王庭吗?”
他留在王庭,艰险重重,也不知洛须靡会怎么对付他。
虽然今生她没有害他声名尽毁,但她想到他即将经历的困苦,忍不住想要劝他。
洛襄沉默了片刻,道:
“他们要对付的是我。这王庭内外都盯着我一人。你出逃不易,加之我,只会难上加难。”
朝露愕然。
原是为此。
这是障眼法。他要以己身,牵制住洛须靡,使得她顺利出逃。
她没有想到这一层。若是佛子出逃,洛须靡必不会善罢甘休,至于她,在乌兹王庭内向来从容来去,只要稍加伪装,逃出王庭,硬是无人在意。
洛襄一直背对着她,不曾回头,声色不带一丝人间烟火。他许是不想她再劝,径自道:
“你三哥应是已收到我僧众的报信,正在赶回乌兹,若是快马加鞭,明日会在城外接你。”
三哥要来接她了!
无愧是僧兵遍布西域的佛子,大有神通,竟然不出几日就知道了她的三哥。朝露心潮澎湃了一瞬,却仍有一丝隐隐的失落。
她侧身一望,看到他面对着佛龛,双手合十,神色肃穆,俯身一拜,道:
“自此一别,山高水长。望女施主今后一生圆满,一世自在。”
朝露先是微微一怔,转而勾唇一笑。
旁人的临别赠言,一般无非是平安顺遂,大富大贵。
他却祝她自在圆满。
朝露静静望着佛子在神佛前低眉,为她虔诚诵念。她看了许久,眼圈发红,心下酸涩,面上却笑着应道:
“好。”
他不知道,这一世,她既得不了自在,也始终无法圆满。
***
朝露一夜宿在佛殿,辗转反侧,不得安眠。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入暮。
身上仍然盖着洛襄的僧袍,他已不见踪影。
朝露起身来到前殿。
隔着一面壁画影墙,宝殿中,神佛前,跪满近百个比丘、比丘尼,正齐声诵经,一派的庄严肃穆。
少年佛子洛襄坐在正中的宝华莲座,被一众远道而来的西域高僧和弟子围坐在中心,正在为佛门弟子讲经。
他娓娓道来,聆听的高僧有些长须发白,有些破衣蔽体,时不时以额点地,双手合十,默念“阿弥陀佛”。诸僧皆是昂首沉浸玄妙之中,无不似醉似迷,如入化境。
朝露不由想起佛经中,维摩诘居士与诸菩萨、众罗汉议经,有天女腾云驾雾,携飞花而来,散乱四处,绚丽纷呈。
此情此景,让人不忍打破。
正出神,眼前出现一个比丘尼,个子小小的,捧着蜡黄色的海清和伽帽,悄声递到她面前。
朝露接过衣帽,再抬头望去,晚课结束的洛襄已被高僧簇拥着跨过佛殿门槛,玉白身影泛着濛濛青灰,渐渐远去。
小比丘尼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她,目露讶异。
她抹了抹泪,很快换上了海清,浓密的长发用了数根簪子才盘好收拢在伽帽中。她偏过头,看到小比丘尼伸出手指,好奇地点了点她卸下的钗环。
“送给你。”她将那支金钗递过去。
“我不能收。我是佛门中人,不动贪念。”小比丘尼慌忙摆手拒绝。
“佛也该有七情六欲。若是没有人的情感,如何普度众生?”她坚持道,“今日你不收,我便不走了。”
小比丘尼不明就里,眨了眨眼,张口结舌。她迟疑之下,还是收下了金钗,放入怀中藏好。
“女施主跟我来。”
朝露跟着数百比丘和比丘尼的队伍后头,穿过整座王庭,来到城门口。
白塔穹顶,雕花门廊,明黄墙体,青蓝花纹,在眼中一一掠过。
城门洞壁映入眼帘,幽长且深邃。经过这最后一道,便是城外了。三哥应是就在前面等着她的。
她马上就可以逃出王庭了。她利用佛子的目的已达到,她不该回头,不必回头。朝露攥紧袖口,一声一声对自己说道。
即便一切如她所谋划的那般顺遂,可心底总有一股莫名的不安涌上来。如同心有挂碍,挥之不去。
朝露低垂着头,任由城门守卫粗粗翻了翻她的衣衫,便放行了。
待她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一队美姬舞女端着白玉酒壶酒盏,莺莺燕燕,从另一侧扭着身子走过。
为首一女雪肤娇貌,美艳异常,手捧一樽三面兽首的长颈酒壶。朝露直直望了过去,脑中似有一道惊雷劈下。
那瓶酒,她认得,是天竺秘酒。
前世,洛须靡特地寻来,要她逼着佛子饮下,趁机与之交欢。
那张清俊的面庞染上贲张血色,极力克制却难以压抑,大汗淋漓,痛苦异常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没由来地,她的心底深处泛起细细密密的疼,像是无数微小的针落在五脏六腑。
身后传来城门“嘎吱”一声启动的声音。今日王宴,王庭宵禁。
沉重的石门缓缓闭合,中间那道缝隙透出来的光线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朝露迟疑,停下脚步,忽然毫无预兆地掉头往回跑。
在城门完全合拢前,她跻身再入王庭,将一身素色海清扯去。
她洛朝露一向爱憎分明。上一世她欠他的,这一世必要偿还清楚,两不相欠。
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让佛子破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