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襄又堕入了周而复始的幻觉中。这样的幻觉,他此生已历经了无数回。
像是梦,却又真实得触手可及。
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火海,炙热滚烫,炎波浩荡,吞噬众生。
佛经上说,大千世界,爱欲如火,渊深似海。火海之下,痴愚众生,生生世世流转。千千万万人深陷熊熊火焰,情天恨海,因生爱欲,再生贪嗔痴,便有无妄轮回。
幻觉中,他自身亦溺在其中,随着汹涌而来的浪涛,渐沉渐浮。
身下,赤红的海面像是被鲜血浸染,一片一片映满无穷无尽的世间百态幻影,被烈焰燃烧成灰烬,烟消云散,又周而复发。
靡靡火海之中,他听到一道熟悉的娇声:
“襄哥哥,为何不敢看我?”
他才意识到自己紧闭着双眼。
“你是佛子,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既有欲望,就需宣泄。”
“何不与我一道,共赴极乐?”
后来,那柔媚如丝的女声渐渐染上悲音,声如幽兰泣露,犹如绝唱一般越来越沉,越来越低:
“襄哥哥,你说佛渡众生,我也是众生,你为何不能渡一渡我?”
“求佛,渡我……”
那声音越来越渺茫,像是阵风散去,却如风中苇草,扎了根。一字一字,像是给他身体种下了蛊。那蛊生了根,想要冲破他意念的桎梏。
他的目之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寰宇大荒,如同鸿蒙初开,火海滔天,不见佛国,不见彼岸。混沌之中,恍若有一株红莲,自赤潮的泥淖中生出。
天地间,唯有那一抹初生的莲瓣,一点点朱砂红,是眼底仅有的亮色。
那嫣红的莲瓣在不断跳跃着。
没由来地,想要抓住这片独一无二的红,紧紧握在手中。由是,他探身朝前,伸出手去。
火海中的一个吐着火舌的巨浪打来,他沉了下去,在泥淖中下坠,再下坠,陷落深渊。
柔软如云,香息缭绕。
恍惚间,他听到同一个声音冷嗤一声,娇笑道:
“襄哥哥,七情六欲的滋味如何?”
“放手。我……才不要你救我。”
火海熊熊燃烧,幻影上下颠倒,意识一片混沌,连记忆都尽是错乱,佛法救渡不了他的沉沦。
他头痛欲裂,身不由己,想停下来,却只能在惊涛骇浪中随波逐流。
万般折磨,刀山火海。就在他恍惚间,似有徐风在指间拂过,香息拂过,他无知无觉地想要将那阵风攥在掌心。
是一双小手握了握他的腕。
柔软细腻,暗香浮动。
他下意识地捉住,用手掌反握住这双手,紧紧压了下去。那纤细的指尖微微一顿,柔软的指腹在他掌心稳稳停留。他穿过那双手的指缝,十指紧扣,深深陷在衣袍里。
双臂不断收紧,再收紧。
好像只要如此紧贴相触,就能缓解,如同久旱逢甘霖。
耳际,娇俏的声音有几分犹豫,怯生生地传来:
“你、你这是梦魇了。我为你诵经可好?”
他沉滞的眼皮动了动。
灯火粲然,人影朦胧,只可见窈窕轮廓,口吐经文,音色朗朗,如璎珞敲冰: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梦中的火海渐渐消弭而去,燥热退散,身间清净,心境平和。他神思渐渐恢复清明,复又闭了眼,睡了过去。
……
洛襄醒来的时候,幻觉和那道为他诵经的人影都已散去。
佛殿冷如冰窖,寂寂无声,燃了一夜的残烛化作一滩泪冢。
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卷《楞严》的书页被风翻动,一旁零散着他抄了一半的经卷。
他压下心底的怅然若失,坐回了案前,照旧提起笔。
手指冻伤,僵硬无比,每每落笔,火辣辣的疼。他心无旁骛地继续抄经,却也写得不慢。
俄而,门外传来人声。殿门“轰”地一声打开。
“师兄,你醒了!”是缘起欣喜的声音。
洛襄微微点头,目光不移,落笔不停。
“你睡了一天一夜,定是饿了,我去灶上做了粥,尝尝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襄正襟危坐的姿势稍稍一顿,抬起头来。
数十日未见,她消瘦了些许。
一袭胭脂色的红裙,焰火般热烈,腰间系满璎珞珠串,走动间琳琳琅琅。仔细看,袖口被烧破了几个小洞,一双素手上沾了不少烟灰。
洛襄目光一掠,仍纸上在运笔,不发一言。
朝露笑语盈盈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他案上。见他不语,又小心翼翼地将粥碗往他那侧推了一推,催促道:
“他们送来的东西不能吃,我重新给你做了一份干净的。”
昨夜她来的时候,察觉到他的异样,才发现他的吃食里,都被洛须靡派人故意放了催-情的药。
他一直在艰难克制,浑浑噩噩。所幸他所食不多,她念了几遍经文后,喂他服下大量的清水后,他终于慢慢恢复。
缘起在一旁帮腔道:
“是啊是啊,师兄,女施主亲手上灶煮的,费了不少气力呢。”他一面想起方才灶房被扫荡一般天翻地覆的模样,心叹这女施主也不算太坏。昨夜她也没有趁人之危,还救好了昏迷的佛子。
洛襄始终默不作声,如佛像般端坐。
他的一缕余光里,少女虽眼底微微发青,面有悴色,但眼神殷切又紧张,就在等着他尝一尝她的粥不肯罢休。
他终是探出手去,捧着微烫的瓷碗。饮了一口,他的眉头皱起,却又很快平复,缓缓喝完了整碗。
朝露素手托着腮,眉眼弯了弯,看着他一饮而尽,她面上的欢喜呼之欲出。
缘起方做完早课,也还未饮食,也自顾自端起碗。一口粥下肚,缘起面色骤变,捂着嘴跑出了佛殿。
“咦?”朝露看他仓皇的背影,不解道,“我第一次做粥,味道怎么样?好喝吗?”
洛襄落笔专注,并未抬眸,淡淡道:
“风味颇有几分……不俗。”
闻言,朝露眼角一翘,像是收到夸赞一般面露得意之色。
“襄哥哥,我昨夜帮你抄了经,你看看有无错漏。”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叠黄麻纸,递到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