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
衙门发了布告,朝廷颁布新法,皇田租户自行去缴租,胆敢延误,抓人打板子。
缴纳数额,按照上中下田计算。
也就是说无论收了多少粮食,上等水田每亩收百五十斤租子,就算旱灾水灾颗粒无收,仍然要交粮食。
“娘希匹……”
李平安骂了一声,后面不知道该骂谁,或者想骂的人太多。
差役,官吏,朝廷,皇帝……
无奈借陆三爷家的牛车,拉着两千五百斤粮食,慢慢悠悠的去了府城。
一如两年前,给守门卒塞了几文钱。
胆敢不给就扣押粮食,理由好找的很,那么厚的律法条文,总有一条适合伱。
当你费尽心力证明,没有触犯任何律法,却已经错过了收租日期。
罚银打板子,还得交还皇田,再敢不服就是家破人亡了。
李平安来到府衙粮仓,蜿蜒见不到头的缴粮队伍,等着差役一个个过官斛。
一斛大约一百斤,是多是少,要看差役手法和脚法。
抹平斛嘴时用尺子凸面,踹斛身时下大脚,上下能浮动十几二十斤。
多量出来的粮食,回头进了自己口袋。
李平安懂得其中门道,又不想与胥吏纠缠,所以多拉了二百多斤粮食。
结果晒了大半天,终于轮到缴租,还差了小半斛。
“你家里的称不准,咱这是官斛!”
差役笑眯眯的说道:“你是拉回去,还是买粮补满?”
李平安自然不会拉回去:“差爷,去哪买?”
这得问清楚了,免得买错了,让人挑剔粮食质量。
差役指着东边:“咱听说那边的徐氏粮行,做生意厚道,你可以去看看。”
去年新来的府尹就姓徐,之前这粮铺东家姓王,再之前姓孙。
府尹五年一换,东家五年一改,端的神奇!
李平安去买粮食,发现比市价贵了五成,偏偏供不应求。
“这狗日的世道!”
……
正统十一年。
夏。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老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过,无不称赞陛下圣明。
“多收了五百斤,赚了!”
李平安耕种水平大涨,十五亩田收了五千斤粮食,高于朝廷收税数目。
惯例驾驭牛车去府城,交了三千斤的租子
余粮还是两千斤,多收的粮食,让胥吏赚了个干净。
精研技能,没有屁用!
然而不精研又不行,胥吏的贪婪年年增长,想要活的安稳就得埋头苦干。
李平安交了租子,来到前衙廨房。
皇田不是私田,五年租期到了,必须到衙门置换新的书契。
破旧的廨房中,坐着个肥胖书吏。
绿豆眼大胖脸,肚腩随着呼吸一鼓一鼓,活像个癞蛤蟆蹲挤进椅子里。
李平安躬身上前,将书契放桌上:“大人,我来续租皇田。”
“嗯……”
癞蛤蟆说话拉长音调,瞅了眼书契:“你来晚了,这田明年租给别人了。”
李平安熟练的上前握手,塞了粒碎银子:“大人,我与冯书吏相熟,行个方便。”
“老冯啊……”
癞蛤蟆正了正身子,食指拇指搓来搓去:“这事儿不好办,毕竟人家先来,我也不能徇私枉法!”
李平安知道嫌钱少了,又摸出粒碎银子,塞到癞蛤蟆手里。
“大人帮帮忙,我家就住在田边,妻儿老小的不方便搬家。”
“原来有这般难处。”
癞蛤蟆满脸正气的说道:“咱当差的就得为百姓着想,养活妻儿老小不容易,这地你就种着,谁也抢不走!”
说着取了新书契,盖上了官府印章。
李平安千恩万谢:“大人真是个好官,百姓享福了……”
癞蛤蟆听不出个好赖话,得意的摆手:“咱是看在老冯面子上,否则什么都不好使。”
言下之意,寻常百姓送钱都没门路。
李平安出了衙门,对着墙角唾了口老痰,着实恶心坏了。
回到家中。
陆三爷在院里等着,见李平安回来,连忙询问。
“唐先生,皇田租下来没?”
“租下来了。”
李平安没讲贿赂之事,非是机密,而是用不着讲,大家都知道。
“还好还好。”
陆三爷松了口气:“听说不少人续租不成,必须搬家换地,老汉寻思着去衙门,寻把兄弟说说话。”
陆三爷把兄弟是名捕快,衙门里认识不少人,能寻到送钱的门路。
族里准备了笔铜钱,若是唐先生没积蓄,就由他们支付。
“多谢三爷。”
李平安领了好意,问道:“这般折腾,若百姓闹事,宁死不搬家换地怎么办?”
大多数百姓温顺听话,不敢反抗衙门,但是有少数桀骜不驯的人,敢在衙门口上吊。
这种事传出去,不管换地合不合法,当官的都得倒霉。
陆三爷说道:“这样的衙门会帮着协调,与新租地的人商量,不用换地,但是得多交一成租子。”
“娘希匹……”
李平安忍不住骂出声,什么叫帮着协调,这是拿你的钱办你的事!
年底。
陆家村家家户户捏饺子,风潮已经扩散到周边村落。
饺子好吃易做,只要有面,什么馅儿都能包进去,很适合冬日物资匮乏的凉州。
今年李平安收到的礼物,从各种各样农产品,变成了一碗碗热腾腾的饺子。
府城做工的两个得意弟子,每人送来一匹布,在农村称得上贵重,让李平安老怀大慰,没白教他们读书。
唯独陆京不同,抄了一册书送来。
已然十四岁的小伙子,面容刚毅,身姿挺拔,向李平安躬身施礼。
“先生,学生攒了几个月铜钱,买了些纸笔,您看这字写的可以吗?”
沙盘上写字,终究与纸笔有区别,从李平安这借了卷书,一笔一画临摹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这份礼物。
“写的不错。”
李平安颔首道:“明年可以去童子试,兴许能中个秀才,那就彻底跳出农门了。”
教书六年有余,学生基本换了个遍,最有出息的两个去府城做帐房。
其他的也能认字写字,出门在外受人尊重。
唯有陆京仍然坚持读书,任凭家里父母催促去做工赚钱,也丝毫不为所动,村里甚至有啃老吃白食的流言。
反倒是李平安看好的陆云,在父亲的督促下,舍弃读书,做了当铺账房先生。
陆京眼地闪过得意,恭恭敬敬的说。
“全赖先生教的好。”
可不敢说欺师灭祖的话,陆京总觉得先生来历神秘、性子阴险,少年时读书经历,早让他学会了向强权低头。
若乳虎磨牙,以待来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