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之间的路途太过漫长,我用了太多的时间去思量这一句话。
堂堂青帝用不着来威胁我一个小小的仙子,这话,大约只是一句事实。他这样的人,实是不屑与对我这样的小仙动手的。
忽然想起,当初黑帝警告过我,天界仙气聚集,我也才因此勉强维持住身子,倘离了天界,我便只能做个廖魇一般的瘫子。我的命格如此,怨不得旁人。然而,如今我下得界来,术式运转自如,来往南北并未觉不适。我一向劳碌,没有时间去细想个中缘由,如今想来,恐怕是青帝滞留凡间,这源于上古的仙灵气息源源不断的四散于八荒之中,才保得我这副身子无碍,然而日后,若再要下界,却是万万不能的了。
醇厚如此的气息,恐怕也只有青帝会有了。可是,想来,青帝是再没仙游的打算了。
“青帝居于九皋,想必心中已有定夺了。”我轻轻说。堂堂青帝,一方天帝身居九皋,自此之后,无论神佛,又有什么不驻足停留之理?届时,九皋的帮扶,便不只区区凤凰了,我便是离开了,究竟是放心了的。
“是啊,命运相系,便是吾不做决策,也不得不决定了。东君是在逼吾。”
“东君不敢。”
“那厮,有何不敢?背天弃地之事都能做的出。”
青帝将东君看的太过透彻,连同他深深埋藏在骨子里的倔强和执拗也看的通透,通透的叫人害怕。毕竟,仙人并不都是如此,飘渺无求是上仙素来标榜的品质,然而,东君脾性里却有着的近乎冷酷的固执,便是我与负屃都曾为此忧心害怕过,好在,他掩藏的太过深沉,我一向以为,穷尽四海,能够如此了解东君的人,便只有我与负屃。未曾想,如今又有青帝。
如今想想,当初的自己太过单纯。天下之间,便是再隐秘的事,又怎能瞒过青帝?
“东君不被逼到尽头,是不会做出那样的事的。”我只能为他再辩解一句。
东君,他忘了我也好,他怎样待我都好。我没有办法对他落井下石,我没有办法将他弃之不顾。
“他不会被逼到尽头。”或许是错觉,我总觉得青帝的目光狠狠的剜过我,“至少现在是如此。”
我总是想要忽略掉青帝对我的那些令人不快的语气,印象中,青帝是一个极大度雍容的神灵,心怀天下,再大的事都会以一笑包容。当初,东君接掌东天事宜,我曾有幸见过青帝一面,立于众神之前的他,眉目间一派清冽温润,那一双眸子,顾盼之中,几乎可容纳天下。可我总觉得,如今,能够容纳天下的青帝连一个小小的我都容纳不得了。
我做了什么令人神共愤的事了吗?我并不记得。若说违逆天规的事,也不过是近些年岁来,违抗黑帝力保即墨。可青帝所恼的,似乎并不是这样的小事。
那么,他是在怪我拖累了东君?
我看着青帝的背影,他已然操劳千万年,终于寻到一个可以接替他的使命的人,却因我身陷桎梏,也确有怨怪我的理由。可即便是我错了,他又何必说些灰飞烟灭的话。但凡是仙人,便极少用这样的话来说笑。
凡人不知轻重,只知孟婆汤仰头一吞,便能息事宁人。可仙人去何处寻孟婆汤?莫不是要下得阴间,拜过那十殿阎王去讨那一碗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的汤?一条长生的命,若要了却这活着的麻烦,或是犯了什么大罪,都是要被弃入六道轮回,受尽苦楚。东君当年尚未成仙时,曾入了八十一次轮回,经了六十四种幻化,修了四十九世仙缘,闯了三十六次天劫,渡了二十五生众人,做了一十六年猪狗,积了九重浮屠,斩了四野妖魔,最后……
偏生这最后一样忘却了,犹记得当年,知道的很是清楚,凭着这一句,便是揶揄了东君数百年。只可惜,如今却忘了。
然,便是没有这最后一样,也知他这尘世辛苦了。
可倘若一朝判了灰飞烟灭的下场,再多的潜心修行,再深的功德荫福,都是无用的。便是像寻常人那般盼着一个来世,都盼不来,永远也盼不来。
凡人的眷侣常许些几生几世的缱绻心愿,有缘的来世再见,无缘的今生难牵。灰飞烟灭了的,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再沉重的赌咒发誓,都不过一场空。
再也求不来来世与今生,什么都不剩。赚了再多的眼泪和追悼,也是再不知道的了。
仙人都知道,灰飞烟灭的下场,三千年来,敢说这话的,其实不过东君一人。
他说,他若死了,定然是灰飞烟灭,不叫我空等他回来。
如今,他未死,我却仍旧是空等,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黑帝曾讶异于我放手的轻易。然而,哪里有那么轻易的事。放不开,放开这六界众生,唯有一个他,再给我三千年,也不能放手。可是,不放开又能怎样,他身边的位置,已经不是我了。太过明白我和他的差距,便没有再去追寻什么的力气。痴痴傻傻的暗自护佑着他,记挂着他,不叫旁人知道,这已经是我的全部奢求。无需其他。
青帝以为我还会死死咬住纠缠不休吗?
我怎会呢,如果裘寰是他的归宿,我很乐意,目送着他的背影去寻找幸福。只是,我的幸福究竟是寄托在他的身上,再没有旁的人。好在,日后的时光,无尽岁月里,我心甘情愿一个人。
青帝也好,黑帝也好,都看错了我。我不是东君那么执着的人。更何况,执着如他,都已将我遗忘个彻底。
“紫菀丫头,随吾归东天。”青帝忽然说。
“好。”东天,北天,又有什么区别。天界无边无涯,奈何却无一处是我栖身之所。
青帝回头看了看我,我发髻被风吹得凌乱,实是无颜面见他。
“东君啊……”他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心疼,无奈,太多太多的情绪夹杂。
“您何时与黑帝……”我一句话没有说完,嗓子里灌进冷风,冻结了声音。
东君还在北天,总不能这样不管不顾。青帝回归,按理,黑帝也没有扣留他的缘由了。他回了东天,即便惩罚,恐也没什么了,挺一挺,他便能和裘寰上仙长长久久,即便不是天帝,不是神君,只要他还是东君,便没什么是他不能应对的。
东君,还是东君,我也还是我,只可惜,东君和紫菀,这两个名字已经不能放在一处了。
“东君,你知道吗?凡间说,紫菀是开在坟上静静等候那人回来的花儿。”
“是吗?可你是仙人,你不会死,况且还有我。”
“可倘若万一……”
“你敢死,我奉陪。”
“我不要你死。”
“那你,舍得下我一个人在这天地间吗?你要舍弃我吗?”
“我……若是死,我不要你陪。你是东天的神君,你要担负起的,不只有我,还有这天下。我们不能那么自私。”
“你敢背弃我,我就背弃六界众生。”
“东君……”
“你若走了,我可以纠缠你,生生世世。我才不在意那些什么天下大任。”
“东君,如果我们是凡人,没有什么生生世世,一碗孟婆汤,就什么都忘了。不过还好,听闻,若能在忘川忍受千年,记忆犹存。”
“如果我们是凡人,紫菀,你听我说,如果我们在那轮回之中,若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我不要你的坟前,开满紫菀花。等过一个个春秋冬夏,了无结果。”
东君,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这样告诉我时,脸上笃定的神情。那有多么能蛊惑人心。我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了你,以为,永生永世便是如此,可未料到,短短二十年,那一颗心便蒙了灰,再找不到了。
无妨,这颗心,遗失在你的身上,我,心甘情愿。
既然丢了一切仍然无法和你长相厮守,那干脆放下残留的执着独自过活。
“东天境况混乱,汝总要负责。”
“我吗?好啊。”我回答,不能再回凡间,我也没有旁的事可做。更何况,若二十年前,我没有离开,恐怕,也不会生出这样多的事端。
二十年,这三个字,已经如同一个梦魇,让人心悸,却挥之不去。
青帝笑了笑,无解其中意味。
东天已近在眼前,他领路急急向太昊殿而去,彩云消散的一刻,青帝一挥手,蛇尾眨眼转变,恍惚间,我的眼前,便是一个英伟异常的男子。青帝存世许久,形态变化无常,眼前模样不过是他在天界最寻常的模样,然而,他为何以蛇形现于凡世,倒让人琢磨不透。莫不是有心要惊吓凡人,将我引去?我一个小小的紫菀,他大可以随便一纸诏令,我无法拒绝。
太多的事,都只能思虑到一半,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无法精细思量。我想找人一问,可是,黑帝什么也不会对我说,东君又……只是眼下,我抬起头,看着那一步步迈上高阶的背影,没有事情能瞒得过青帝,他知晓一切,只有他,才能给我一个答案。
天下大事,我的迷惑,孰轻孰重,我是知道的。可仍旧忍不住问出口。
“青帝,能否告诉我一切始末。”
我不信东君那般轻易的将我忘了,即便他不再在意我,可好歹,会记得我是谁,好歹在见到时,眉眼间有些许熟络。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让人心寒的陌生。即便是路人的重逢,都要比这更熟悉。
倘若我与他是二十年前相识的朋友,二十年后再见,他好歹,会给我一个笑意,可是现在,什么都没有。那不像是东君,他骨子里有孤高冷漠,却不会做这样轻易表露的事。
“汝想知道吗?”青帝推开沉重的殿门,嗓音低沉。
“我想。”我当然想。
“吾已起誓,无可奉告。”他抬手将椅子带过,旋身靠上,阖了眼说,“吾需汝将东君带来,汝只需说与黑帝,吾初回归,不愿擅动法术,劝他安淡些,静享时光,人世诸事,不堪去理。”
即便是说,叫黑帝不许再理凡人诸事,不扰即墨东离的南进吗?
“好,紫菀这便去。”如今,也便只一个即墨,还算个牵挂吧。东君那里,已经不需要我的惦念了。
前往北天,他的样子,映入眼帘,刻在心上,是一道割在旧伤上的新痕,疼得无以复加。可是,看着他的眉眼,千万里的距离,我只能扬起一个笑脸,恭恭敬敬的说一声,东君,青帝请您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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