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即墨才在碎云匆匆现身,又匆匆离去,凤凰尚未飞还,我没有心急,战事北移,即墨若要赶赴前线还需些日子,凤凰鼓风而飞,自然迅极。
然而我没有料到,即墨疾驰的骏马之后,拖拉着一副棺材。
将领备好棺木上阵古来有闻,只是即墨终究并非区区一个将领,他还是一方帝王,天下皆仰其鼻息而活,他怎能抱定必死之心?况且,即墨若是死了,那么东君岂不是……心里的焦急,一瞬间燃起。
可眼下我能做的,不过观望。
忽然间,我如此期盼凤凰回来,哪怕只有它一个也好,好歹,是货真价实的祥瑞。
即墨的脚程却比我想象的快了许多,凤凰还没有赶回来,他便已投身战场,许久没有右手执剑挥斥方遒的他,剑气生风,竟比睚眦在时更加凌厉张狂。
毕竟是东君所造,这份张狂,确是东君潜藏在骨子里的孤高性子。
再见即墨,是我头一次用清晰的目光看他,眉眼皆有些东君的味道,只是最终,合在一起却又与东君大相径庭。或许是生逢乱世,他要比东君生的更棱角分明一些,一双利眼潜藏在眉骨投下的大片阴影中,晦暗不定,有些杀伐的狠厉。相形之下,东君更有些道家的潇洒翩然,淡漠隐逸,那副样貌,遮掩了他镌刻在骨子里的所有性情。
倘若东君下界成了凡人,主持战争,想必和即墨相差无几,只是他更显老成持重罢了。
旷日持久的一场大战,伏契九皋几乎都是背水一战,誓要拼个鱼死网破。倾巢而出,两军对垒于都广之野,不知为何,这地方听来,耳熟得很。
我匿在暗处,静观其变。
数十万众陈列,漫山遍谷的兵士,两边都很是压抑,没有人愿意刚开始对峙便赔上全部,小股部队不断往来穿梭,双方的将领一个个败下阵来,一战大半日过去,日头很毒,好在我已不是廖魇,便仍旧处之泰然。
伏契叫阵的人品阶越发高贵,最后出来的,恐怕便是数月之前令即墨奋战三个日夜仍尝败绩的劲敌。我看着那马悠悠从队伍中走出,那人的身形忽觉几分熟悉,像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
打眼向即墨看去,他的脸色越发阴沉,在这暴烈的阳光下却让人心生寒冷。
他们两人只是站着,隔了辽远的距离。烈日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擅动一下。
我凝眉望去,即墨的汗水自额头流下,滑过眉角,浸透冷睫。他连眼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看着对面马上那骄傲的男子,忽然说:“晋王,我们也可算是同室操戈了吧?”
晋王,我微微怔愣,是宓澜委身之人。当日鬼方威胁京师,京中权贵皆南逃,晋王亦是如此,未料,他竟能成与即墨匹敌之人。
即墨当初若当真将廖魇迎立为后,与晋王倒确能扯上三分亲缘,如今,却也勉强可算是同室操戈。可是到底,我没有遂了即墨心愿。
“少来亲近,你即墨东离不过乱臣贼子,何人与你同室?!莫废话!”
“晋王性子真急,是担心家中如花美眷么?”
“卑鄙小人,耍此下流无耻手段!”
“我即墨东离学的从来就不是你那些道德文章,战场上也不需要道德文章!兵不厌诈,晋王!江山美人,孰轻孰重,可要好生思量。”
听个中意味,却像是宓澜在即墨手中一样。
他才回来重掌兵权,如今伏契正是风调雨顺,晋王府如何能使人擅闯,更捉出了晋王妃?
虽不知他如何去做这样的事,但这,确是即墨会做的事,战场上,他从来不惮用些手段计谋,虽令人不齿,但确能克敌制胜,常使人无可奈何,无可辩驳。但也好在,他做的再过火也不会殃及百姓,倒也为此稳住了民心。只是如今,眼见着北方天灾不断,南边五谷丰登,民心也跟着骚动起来。
我只能默默祈祷凤凰快些回来。
“本王要了你的命!”晋王一声暴喝,打马冲将过来,身后数万众紧跟而上,各路将军更是分率兵马追随两翼,风烟乍起,脚下竟是一片片的震颤,马蹄碾碎嫩草如滴,一时间,满是肃杀之气。
即墨挥剑相迎,长风疾驰,宛如一支飞矢,直刺心脏。
战鼓,一时间惊天动地。
眼前,便只剩下盔甲的银黑和血液的暗红。
伏契兵力更盛,欲成包抄之势,围堵九皋,然而即墨率军左冲右击,频频打破包围。城头飞箭流矢如雨落下,每每在他身边擦身而过,让人看了惊出一身冷汗。
数次包围不成,伏契力竭,九皋却士气大振,予以还击,眼看战局即将扭转,忽听天上一声惊雷,霎时风云诡谲。
我仰头,睁大了眼睛,知道要发生什么。
战场上,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一声龙啸,声闻五百里,连大地都在颤抖。
一抹霹雳炽热的红,猛然落下,将地面砸出一声巨响。我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忘了隐匿。
一瞬间,腾腾杀气便从伏契直冲向九皋。
我屏住呼吸,广袖之下,拳头攥得死紧。
那杀气,简直是直冲即墨而去的。
睚眦,他居然亲临战场。只要他出现,便是我也无力阻挡,天地间能与睚眦相制衡的,不过寥寥数人,屈指可数。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忽然便从伏契军中冲出,直直扑向即墨。他甚至,没有幻化成人形,便是那周身如火,龙角向后几贴背部的形如豺狼的狠厉模样,那股气势,令四野里连风声都沉寂下去。
我还没有多想,身子已经率先冲了出去,怎样都好,他不能杀了即墨!
天边忽然一声悠长,身子一轻,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凤凰,快带我去阻拦睚眦。”
便是那么一瞬,我已到即墨身前,张开双手拼命去拦睚眦那一击,然而,那直夺人性命的一下仍然狠狠撞进了我的心口,嘴里霎时满是腥甜。
凤凰当即奋飞而去,我吐出一口浓血,赶忙说:“凤凰,回来。”
睚眦伤不得,本是旧识,何必非要为了凡人的事斗个你死我活。
“紫菀。”我听见睚眦自牙缝里挤出的两字,权当那是问好,微微笑了笑。
“姑娘是……”即墨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他已不认得我了,我看着自己颤抖疼痛的双手,这一双不再惨白的手,他本该不认得我。
我没有回头,攀上凤凰,压抑着喉中的不适,低低说:“祥瑞,是真的祥瑞。”
仰头望天,我声嘶力竭的呼唤:“朱雀,青鸾,鹓鶵,鸿鹄,鸑鷟!”
低下头,听着头顶上忽然而至的飒飒风声,看着睚眦眼中慢慢积聚的不快,我将唇角扬的更高。
即墨东离,为人时没有给你真正的祥瑞,如今,便给你补齐!
“天道,在我九皋这边!”即墨举剑高呼,九皋军里,忽然便一片沸腾。
“睚眦,我要九皋赢。”我让凤凰飞低些,靠近睚眦,“我要东君赢。”
他抬眸,看我,露了露尖利的牙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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