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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倒很是通畅,想来,南方的战事有了转机?
行至半路,便有人来接应,一个个驿站打点好,马匹更迭,行进的越发迅速。算算日子,这样的脚程也不过五日便可见面了。
天灾人祸都躲过了,眼前看来便是康庄大道。
他遣来接应的队伍不过七人,但看得出个个都是练家子,九皋的铠甲穿在身上,冷硬却不乏熟悉,令人安心不少。一支小小的队伍,攻防兼备,看样子能够抵挡全部飞矢流箭。
可是,便是和这样令人放松下来的几个人一起,我做了噩梦,那样真实的噩梦。
那个时候,只剩两天便到了,暴雪拖慢了行程,他们说,若有更好的马,待雪停了,一天一夜或许便能赶回去,可惜好马都在前线,驿站里不敢留。
我松懈下来,一天一夜或是两天,都已经成了无伤大雅的事,他的断臂被保护的很好,我已经知足。
夜色已深,我只能回房安歇,七个结实精壮的男子便守在大厅。一路上,都是他们轮番守夜,免去了我去京师时一个人提心吊胆半梦半醒的操劳。
回程的夜里,我一向好眠,除却这一个晚上。
我明白自己在做梦,却不会醒。
梦里,八思尔吉裕满身鲜血,颈上还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他已死的证明。
他追着我,一双手屈绷成爪,嘴里不断嘶吼着我的名字,我的死法。烧死,乱箭,剥皮,抽筋……每一种,都是极尽暴虐残忍的酷刑,我不停跑着,拼了命的维持我与他之间那一段距离,可他的声音,却一直萦绕在我耳边,磕绊着我的脚步。
那条路没有尽头,我的脚步便无法停下,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的,一个牵绊,我重重摔在地上,八思尔吉裕阴惨惨的笑声,便那样近的在脑后出现,他呼出的气息,他喷出的鲜血,几乎落在我的身上。
心像是被摔下去了一样,在半空中飞速下落,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静静等候着死亡的到来,周围,却一下没了声响,没了八思尔吉裕的狞笑,没了那粗重的呼吸,没了粘稠的血液飞溅的声音。
眼前的地面,有一双脚,我抬头,是即墨东离,他,完完整整健全的他蹲在我面前,好整以暇的看着我微微勾动唇角。
他偏偏头,递上右手:“起来,地上凉。”
我于是将手递过去,他轻轻握住,脸上的微笑依然没有变,然而我的心里,忽然一阵寒凉。仿佛有什么凄冷的风盘旋萦绕。
十指交叠间,仿佛有什么濡湿腻滑。
我低头,细细的看,细细的分辨,万分不愿承认,但那,分明是血,赤色泛黑的血液。我抬眸,想要问一问他究竟怎么了,然而,他墨一般的眸子里,缓缓淌出暗红,皮肤像是烧灼一般一点点腐烂剥离,他的皮肤肌肉,在我的眼前瘫软消散,化成一汪血水。
脚尖湿冷,他的血浸透了我的绣鞋。
手心里,忽然空了,他只剩一副骨骸,凌乱的散落在我的眼前,方才握着我的手,难觅形状。
连尖叫和嘶喊都没有,我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看着连那白骨都粉化成尘,和在血里,渗入地下。
冰冷,从心口一点点漫延。
“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
又是这一句话,在耳边响起,周遭,没有半个人影。
灰飞烟灭,说的那般轻而易举,仿佛那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一般。天下间,是否没有人知道,这四个字的重量?
没有来世的灵魂,要去何方?
“走,这世间没有容身之地,走,别回头。”那声音复又响起,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澄明。
天还没有亮,只是窗子开着,月光便洒了进来。雪停了,一地深厚的白反射月光,很明亮,让人不忍凝视。
睡前,我关了窗子的。
我走过去,窗外一片皎洁。今夜无风,天气难得不那么咄咄逼人。
不是我,不是风,这窗子又是怎么开的,谁来开的?
守夜的兵士都会嘱咐我落锁,如今那锁也完好无缺的在门上,这屋里,却分明有谁进来过了。
心里闪过什么,我阖眸捉住这缕心绪,恍惚明白了什么。
三两个普通的士卒或许无法左右战局,我离开时,即墨却也一个士卒也没有派来;如今,我九死一生的回来了,他却一下子派出七个不凡人物过来,便不担心生变吗?
若非大军出征亦或班师,即墨从未勒令手下着九皋军甲,为的便是怕惊扰平民,而这七个人一日日里甲胄从未离身,仿佛巴不得将即墨遣他们前来接应之事闹到人尽皆知。
七个人轮值守夜,应该万无一失,而今,我的窗子却洞开着无人察觉。
或许,某些事很明显的放置在我眼前,只是我不去看,便没有发觉。然而此刻,我却明了的如此清晰透彻。
这七个人再怎样也好,他们不是即墨的人。南方吃紧,每一个兵将都要各尽其责,没有人能放松下来陪我南来北往四处跑,这些人,定然是伏契派来的细作。便如同当年,我被八思尔吉裕抓住一样,伏契要即墨的命,要到了这样的地步,阴险的想要将女子也卷入其中。
不耻,却无法改变现状,如今,我能做的不过就是想方设法离开这里,只要逃得出去,这两天的路程,我没有那么容易再被捉住。
可怎么逃?七个膀大腰圆的男人就在外面守着,这窗子或许便是他们谁进来过的痕迹。即墨带我出征,也确教过我防身之术,然而对着那么几个男子,是要我去拧断谁的胳膊?自己的还是他们的?
好在那冰匣子一直都是我随身带着,即便是夜里,外面有人守着也总是记着藏好,如若那匣子丢了,岂不是要像这天下人谢罪了么?
我又躬身检验一遍,确认一切无碍之后,按按眉心,开锁,出门,看着厅中的众人,轻轻咳了一声。
七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我压抑住心里的不适,抱着双肩,微微颤抖,怯怯的回眸看了一眼房中洞开的窗子,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从未和他们开口说过话,这些人便学着明白了我所有的肢体动作。他们以为,我看见窗子,以为有人进来,怕了。
我的确是怕了,如果我没有发现,他们要跟我到什么时候?都已经这么久了,莫非是要一直到即墨的身边,然后一刀……
我不敢想,只是一步步挪向外。外面,还有一个人守着,目光看着屋里,我却觉得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笃定,倘若我此刻提步便跑,一定走不出这驿所。
我按着腰,扶墙而立。
我身子向来虚浮,自卧龙口一事之后,腰际常常泛疼,这样的事,这些人是知道的,也曾给了我很大的扶持,而此刻,紧凑的气氛让我的后腰又开始不适。
我慢慢躬下身子,蹲下来。腰痛的并没有那么厉害,只是我想要让那人过来,便像平常那样。
“廖姑娘,你怎么样了?”
他果然过来了,脸色有些僵硬,或许,是这月光太冷的缘故。
我轻轻摇了摇头,咬着牙。他只是躬身在我身后,连一点垂落的衣袂都没有碰触到我,这些人都知道,我不喜欢别人太过接近。
我招了招手,他顺从的将身子更低下来。
我无声的吞咽下不安和胆怯,恰是这一刻,窗户被风吹响,月光倏忽不见。
为了安全,他们从不在夜里点灯,这一刻,四下里,便是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袖中滑过一抹冰冷,我反手握住,狠狠向身后刺去,猛然一划。血液喷薄在地上的声音,被裙角掩过。我吃力的撑住那倒下的人,慢慢将他放在地上。
这一招,还是即墨教我的,袭人脖颈,一击致命,悄无声息,但血会飞溅出来,让人清楚地知道,自己背了人命债。
不是第一次看见死亡,却是第一次亲手将死亡带给别人,比想象中要干净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