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忽然沉沉一窒,我猛然睁开双眼,眼前,一如方才那般黑暗,四周尽是尘埃的味道。只是至少,我还活着。
怀里温热,温热的麻木。
还活着?那个怕我如此的孩子还活着吗?
“救命……救命……”她的声音很弱,却一声声唤着救命。她巴不得从我身边离开,连死都不愿和我死在一起。
没有人来救,没有人。只有一片死一样的沉寂。
我静静的躺在那里,身上一点知觉都没有,四肢的热度一点点消散,只有怀里的小姑娘,还算得上温暖。可这一点温暖,并非为我。
她的声音一点点淡去,淡的便像从未发出过一样,无人听到,无人知晓,她累了,嗓子哑的说不出话来。
我昏昏沉沉的,几乎要睡去,思维断线的一瞬,忽然听见一阵嘈杂,似乎是谁,在这废墟之下挣扎,和我们一样。只是那人动作那样大,层层叠叠的瓦砾胡乱响着,突然一声凄厉的惨叫,鬼魅一般穿透这片废墟,便再无声息。
那人,方才活着的那人,死了吧。
她在我怀里哆嗦了一下,没了声音。
如果那是命中注定,不要做无谓的挣扎,起码,要离开的坦然平静。
仿佛我这一生。生在别人的惧怕和憎恶里,哪怕即墨能为我搭建一个假象,可是到了这一刻,幻境崩塌,美梦随着这金碧辉煌一同归于沉寂,我最终,还是要死在别人的惧怕和憎恶里。
合上了眼,似乎这样,便能看到他为我精心营造的一片谎言。
没有想要死去,只是累了,明明四肢百骸已经麻木没了知觉,心里,却觉得异常的疲乏。想要沉沉睡一觉,睡醒了,在梦的那头,不知是什么在等我。
“你敢死,我奉陪。”
“你敢背弃我,我就背弃六界众生。”
“你走了,我可以纠缠你,生生世世。”
“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
“我不要你的坟前,开满紫菀花。”
我死了,一定是灰飞烟灭。
梦,忽然惊醒。
一双眼,模糊。
梦里的话,一个字没有忘记,每个字,都是砸在了心口,狠狠的,一下一下。鲜血和着浊泪流淌。
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那个梦,却如同回忆一般清晰。
全身上下,每一寸每一寸,都像是被凌迟一样疼。
“你醒了?伤口会疼吗?”一张脸凑过来,眉眼儒和。是负屃。
我轻轻摇头,可偏偏只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让我疼的蹙紧了眉。
他的脸上,满是内疚:“我不该叫你来。”
我忍着痛,又一次摇头。眼下形势,我看的出,他也很无奈。每次出现都是匆匆离开,若说南方当真有真龙,他会很艰难,我懂,并不奢望他能来救我。他来了,我便很知足,不会再去怪。
“我不能呆太久,南方我要一直盯着。你……”他欲言又止。
我勉强张了张嘴,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
我想告诉他,我无妨。
“你还要去京师吗?”
我点点头。
他握紧了拳头,强撑着才没有狠狠砸在床沿。他的话,是咬着牙说出来的:“若我没有……”
一句话,生生被他咬掉一半,那般艰难的吞下。
如果他不是万分艰难,去京师取断臂,想来对他是很轻易的事,如今,却要我豁出命去。他心里的无力,表露的很是明显,我没有办法责怪他。
他阖了阖眼才说:“大部分都是皮外伤,照顾好自己。那个女孩已经走了,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养好伤,拿了东西便回去,好歹即墨会好好护佑你。”
我点点头。
他拿出许多药,一样样教给我,每样药的用量和效果。我一一记下了,他却又重复了一遍。
沉默良久,他看着我的眼眸,忽然说:“我等着喝你的茶,我自己怎么泡都不好喝。”
我点头应允,他这才起身,又喂了我水饭才终于离开。
这一回,不知又是何时再见。
那几日,我过的很是困难,几乎连走路都成了问题,然而,好在他的药向来灵通,休息七日,身上虽还零零星星泛着疼,我却也歇不住,启程向京师而去。
卧龙口皆成废墟,再也寻不到千百年来积淀的那些仙人气息。四野里,杳无人迹,我没有再戴斗笠的必要,因为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路很长,我无处去买马匹,只能靠着一双腿离开。
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已西倾,我能做的,不过是尽快找一个歇脚的地方,喝一口水,吃一块干粮,等待明早继续走。
日子这样一点点重复着,重复着知道我对时间再无感觉,眼前人影一晃,我忽然发觉,原来只能戴着面纱斗笠度日也是这样惹人思念的事。
等到找了马,寻了路,再到京师,已经记不清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打马进入城门的那一刻,京师的繁华让我有一种目眩神迷的感觉。
目眩神迷的繁华,目眩神迷的安逸,目眩神迷的熟悉。我几乎要在马背滑落。
曾经近二十年时间,无论快乐与否,我是在这里度过的,虽然也曾随军而行,但这里,始终是我的家,孤独也好,热闹也罢,凄凉,战乱,这都是我的栖身之所。然而此刻,我紧紧握住缰绳,告诫自己不能放松下来。一旦放松下来,我便再没有跃上马背的力气。
身上的疤早已愈合,只是额角被瓦砾狠狠划过,一道伤,横亘的丑陋。好在,我每日都将自己裹得严实,连一双眼睛都拢在斗笠的阴影里。
宫门的侍卫见到我时,没有认出。当我解下束缚着脸庞的面纱,那惊觉的模样,很是惹人发笑。
“廖姑娘!”他们要跪,我只是抬抬手,示意他们开门。
不需伪饰,一路畅通。当年在廖家晦暗地下时,从未想过这样堂皇的宫室可以供我自由出入。漫长笔直的驰道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阳光为我而生的错觉。可我知道,那并非为我而生,自我幼时便清楚地知道。
崇元殿,高高的崇元殿,我骑马奔上。
即墨不在,连宫中的礼官都松懈了,换在往日,这样大不敬不知要被千刀万剐多少次了。
一应的宫人尽数惊动,我只是自己一人闷头找着,什么也没有说。直到碰翻了一个青瓷瓶,碎瓷片落了满地。一个女子扑通跪地。
“廖姑娘,不要为难这些下人。打坏了东西,他们是要赔出命的。”一个声音响起,很清脆玲珑的声音,我认得。
南清,他登基那日陪伴在身侧的十五六丫头。她还在宫里。
“廖姑娘要找什么?”
我扬了扬右臂,不知她能否明白。
对她,我总是无话,再简单的一句话,都无法说出口,像个哑巴。
她眯了眯眸,那双眼睛,水一样清透,好看的让人嫉妒。
忽然,她恍然大悟一般挑起眉掩住口,半晌才说:“即墨哥的……”
我飞快的点头,仍是没能拦住她的那一句即墨哥。下人都在,她如何能不毕恭毕敬唤一声陛下?门口一声马嘶,我低头,我们,也只能算是彼此彼此。
“你要那……不会是……”她欲言又止,然而,我明白她要说什么,她的目光太过直白。
她以为我会巫蛊之术吗?
垂眸看看手心,也无怪乎她会这样想。
摇摇头,无意去安抚她略微受了惊吓的心。
“那为什么?”
我看着她的样子,她分明知道,却要多事。
蹙眉看她,摊开手掌示意她拿来。我没有时间与她空耗。回程的路上会发生什么耽误多少时间,谁也算不准。
她拧眉似在思忖什么,不时又来打量我,我越发烦乱,定定看着她,更加恼火,用力将拳摔在桌上,玉壶震颤,声音很是好听。
她吓了一跳,愣愣的看着我。
似乎平日,我从未如此。的确,平日,谁会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的喜悲。如今摆出来给她看,她自然无法明白,无从知晓。
“在冰窖里存着,送回来时已经有些腐坏了……”她说的很小声。
我当即奔出去戴上斗笠跃马扬鞭。
有些腐坏了……不知如此,负屃还能否医治?这一路,我又要怎么将它带回去?
天凉了,冰窖的看管也不再那么严密,我到的时候,还微微打着瞌睡。
挥了一记空鞭将他叫醒,他愣愣看了我好一阵儿,才哆哆嗦嗦去开门。
我今日,是否太过可怖了?无暇去想,翻身下马进去搜罗,他的手臂便摆在那里,封在冰中,冻成了异样的颜色。
他的右手。
他的右手。
我深深吸了口气,心口却依旧窒息了一般。
究竟是什么事,害他丢了右手?
通透的冰看不到血腥,可是当日,又有多少血自他的伤口喷涌而出?
我咬住唇,已经没有时间再多想,我将那块令人目不忍视的冰收进匣中,留了一张字条给南清。
叫南下的驿站一路备好足够的冰。
尽管如今天气寒凉,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没有再多做停留,奔出宫门当即南下,这一条路,还太长,还要去找青丘山,还有太多的事要完成。
离开了他,战场的形势会如何?
伏契如果大军压境要如何?
他不在,谁能主持大局?
万一最后的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们这千万里的奔袭谁又能说出个因果?
太多的未知,让我喘不过气来。无可逃避。我不懂这样硬着头皮怎样前进,但我,偏偏这样前进着,没有退路。
也好,我用力呼吸,我这样的人,也只有无路可退时才能够永不回头的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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