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他所说何事,却无心去应答。
他轻轻一笑:“想来是下了的。”
我转过身去,脱下扣在发上的那一尺白布。发盘在脑后,很沉重。我等他离开,好散下长发。
“此番我来,却未见廖夫人?”
我折那白布的手顿了顿,到底没有理他。
“廖家此后……”
我怒意忽起,回头瞪他。他是来可怜我的么?可惜打错了算盘,廖家于我,到底无甚瓜葛。
“有即墨家在,你无须忧心。”
我一甩袖,示意他离开。
一纸圣旨,非我所愿,莫不是他还要我感恩戴德,仰人鼻息而活?
他见我气愤,倒也知趣,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我。然而我到底是无法忍受这样的注视,仿若在观察窥探一般,几乎想要大步过去将他推开,但到底碍于礼防,始终离他远远的。
忽听一声贯耳,他眉心微蹙,叹了口气:“时辰不早,即墨只得告辞。”
我轻轻一垂首,算是相送。
自那日后,我便再没见过他。听闻他最初一路败绩,直背逼至凫雁关,才勉强挡住鬼方的侵袭。
凫雁关以南,便是京师。鬼方,可以说是兵临城下,只是一关一山,伏契便要被收入囊中。
皇室已经整理行装一路南逃,平京是伏契的旧都,也是当年伏契皇族先辈们打天下一统江山的第一步。如今,那里成了这些不肖子孙最后的庇护所。只是不知道,那些故去的英灵又能保护这些人多久。
京师达官显贵尽数随去,晋王夫妇也已经离开,前些日子,府里的下人们还来问我,要不要趁着当前时局尚未混乱逃离这里。我暗暗数着日子,即墨用了九月时间便丢了伏契先祖们数十年打下的北方江山,虽然北方民风彪悍,鬼方又如此勇猛,但到底令人唏嘘。虽然他守得住凫雁关一时,难保不会有城破的一天。只是我这样的人,又能去哪里?廖府给了我一个庇佑之所,离开了廖府,我只能被天下人当做妖孽放火烧死。近一年光影,府里下人们虽然与我仍无多话,但好歹不再那般畏惧我,父母的忌日将至,我也不好撇下这一切离开。何况,我这样的人,又何惧那样的祸事?只是我自己在这里留着,总不好连累这一众下人,好歹,他们也是有家有牵挂的,这条命丢在异族手里,是会有人为之伤心的。
我打发了下人们离开,将府里多年所积攒的钱银分散,有许多人,将最好的年华消耗在廖府里,总不能亏欠了他们。
也有几个老奴要留下,为了廖家这座宅子,他们无处可去,家眷多年前便离世了。我千般劝阻,他们这才相伴着南下。只有一个老嬷嬷,侍候了母亲十余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我无奈,也只得留她下来。前几日还颇为热闹的廖府,还一副世家门庭样子的廖府,忽然间,便安静了下来。落叶满园,无人洒扫,灶冷尘寒,无人惦念。
想来,京师将破,即便有人清扫,也是无谓。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即墨将鬼方拦在凫雁关外,竟过了整整一年。
败绩频频的伏契皇室,几次接到捷报,听闻,太子已经准备北上,整顿京师。毕竟当初走的匆忙,许多东西都留在了这里,此次前来,不知是要彻底的坚壁清野,还是重整朝纲。
太子带来的,是对即墨家新的封赏,我既与他指婚,也便受了些圣上恩典,金银玉器纷纷送来。如今京师百姓日子难捱,我留着这些也无用,边将金银分散各处,又拿出一些,充给前线兵士。
然而,即墨对太子的一个要求,却并非什么好事。
战乱绵延两年,便是铁打的军队也吃紧,即墨请求,皇帝能够御驾亲征。说是御驾亲征,不过在军中转一转,让将士们看见,也便够了,说到底,不过是去鼓舞士气。只是眼下到底是两军对垒,刀剑无眼,皇帝的安危又有谁能保证?太子犯了难,却仍旧八百里加急一封书信递到平京,只是久久没有回音。想必,如今的帝王到底是习惯了玉树□□的曲子,再怎么,也经不得战场的戾气了。
眼见着战报不再乐观,太子无可奈何,应允亲自前往助阵。熟料几番战事来回,太子竟被鬼方捉去俘虏。安然在平京度日的皇帝再按耐不住,却无奈如今凫雁关还要靠着即墨去守,便只好下令抄了廖家泄气。我与那嬷嬷本不在意住处,便也欣然离去,寻了处无主空屋住下。
鬼方首领八思尔吉裕提出与皇帝谈判,毕竟一战多年,也并非双方所愿。皇帝本欲龟缩不出,无奈太子握在鬼方手中,也只得北上,只是到了京师,便再不前进一步。即墨遣人来报,鬼方的要求是,将平京以北半壁江山双手奉上,鬼方便停止进军,太子也会毫发无损返回。只是至此,伏契人便要在那卑小的南方一隅之地,今后,待鬼方修整停顿,伏契的灭亡,也不过眨眼。
是强撑下去而后身死国灭,还是不战而降而后身败名裂?
即墨似乎算准了这皇帝会选择后者。次日,前方便传来了太子以身殉国的消息。老皇帝悲愤交加,再也没有退却的理由,竟打马到了军营,亲自督战。嬷嬷听说这个消息时,只是笑了笑,督战,他到底没有胆量上阵冲锋。
再也没有谈和的余地,鬼方只得纠结势力,拼死一战。
京师的百姓越来越少,再贫穷的人家都已经收拾行装南下逃命。突然之间,偌大的京城,便只剩下些想走也无力再走的老人。
即墨只勉强挡了半月,半月后,京师城破。鬼方大军拥城而入的那一刻,街上的哀嚎声穿透了重重的墙壁。
对于那些不能离开的老人来说,京城,是他们一生所在。如今,鬼方来了,他们也只有一死。
嬷嬷带着我躲了许久,却终究也无法躲过。
鬼方嗜好放火屠城,为了躲避那熊熊烈火,我与嬷嬷只好出来避难。只是甫一探身,便是明晃晃的刀剑。
我一惊,那些军士亦是一惊。
那士兵喊了一句什么,是鬼方话,我听不懂。
我慢慢站直身子,那些人警惕的看着我,退到将将能用刀剑够到我的位置。对,我是妖,因此,还能苟活片刻。晚我一步出来的嬷嬷却被一刀贯体。
隐隐有马蹄声传来,我缓缓扭头过去,马背上的男子,正值壮年,鬼方人棱角分明的脸,战士标准的结实精壮的身子,还有王者的凌厉和暴虐的杀气。他的目光直视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便冷冷说了一句。身侧的兵士当即将我架走。
我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嬷嬷,叹了一口气。最后的结局不过一样,时间早晚罢了。凫雁关破,想必,即墨和皇帝,也已经殉国了吧?到底,我也要和他们在一个世界里,跪受帝命。
宫门前的方场上,已经有人在架起火堆。鲜红的血液已经流淌了一地,到了那层层的木柴之下。
我被绑上那木柴,方才那男人按剑立在一旁,高声说着什么,鬼方士兵一片欢呼振奋,一束火光,忽然的落在脚下。浇了油的木头,燃得那样快。
浓烟呛得我一阵窒息,蹿腾的热气炙烤着脸颊,我本见不得这样强烈的光线,一双眼死死的闭着,仍旧无比艰难。
火苗像是要窜上脸颊一般,那阵滚烫让人不安,火舌舔舐着四周的空气,脚下有木头爆裂的声响,一切,都在将我逼向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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