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这半辈子,嫁给贾政之后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年轻的时候担心红颜老去,担心丈夫纳妾,没有身孕的时候怕在老太太跟前站不稳,有了身孕之后又担心是儿是女……
忙忙碌碌几十载,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没拦住。不过这些都不妨碍,她生不出同情她人的心。
“到底是服侍过老太太的,老太太那边怎么说?”
“老太太说,随我处置。”探春压下心底的酸涩,同为女子,她有心为袭人争一份光彩,就当送她家的一份奠仪,如此方不落荣国府的脸面。
但转念一想,袭人也才十七岁,若这份奠仪奉上,难免就落了旁人口实。好歹是候府公门,哪里有将姨娘扔出去自生自灭的先例?
这叫她很是拿不准,只好求告给太太听。
一听袭人如今在史湘云身边,王夫人心头未免有些嫌弃。
老太太娘家姓史,那湘云正是老太太的侄孙女儿,却偏偏接了袭人过去,这叫什么?果真是一家子人同气连枝的,都将她这个正经的儿媳妇不放在眼里。
见探春水汪汪的眼睛盯着自己,王夫人将一盘干果推上去,搓着手里的念珠道:“到底服侍一场,确实是难办。我的儿,只难为你肯为你宝兄弟费心,不叫他丢了名声。既是为名声计,就没有拿到台面上来说得,这样吧,还是按丫鬟的例走,余下的端看老太太怎么计较。”
说着,又将包袱抛到了老太太头上。
探春不解,她尤记得当初太太也是十分喜爱袭人的,不知道如今为何这样厌恶袭人?
“好。”探春敷衍地应了。
见她没有坚持的意思,王夫人这才露出了笑容。
也没有再多说袭人的事儿,只是叮嘱探春道:“承包那个事儿,不要叫底下人闹出大观园去。”
这话众人可听不见,如今二奶奶不肯管事,王夫人每每寻到凤姐儿头上,她就总是一副我头疼,我不会,我回家问问琏二爷的意思再说,便是琏二爷心急如焚,她也依旧我行我素。
这也导致,探春认为自己这管家的差事,是王熙凤故意让给她的,便有心去宽慰刚夭了孩儿的嫂嫂。
“问问二嫂嫂的意见也好。”探春拍拍侍书的手,主仆俩一同往凤姐的院子去。
平儿见了,利落的将探春迎进去,往侍书手里放了一叠点心,“新做的栗子糕,都拿着吃。”
平儿自来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又迎着探春道:“三姑娘来得可巧,我家奶奶正小睡起来,三姑娘屋里请。”
王熙凤峨眉淡扫,云鬓微松,歪歪斜斜的坐在那里拨弄香灰,便是病容也自有一段风流。
“好容易得空来见嫂嫂,可见我二人有几分默契,你正醒着,我就来了。”探春抿唇微笑,不欲过度欢快,小心翼翼照料着这位二嫂的心情。
不想王熙凤倒是回应得爽快,“什么话,你来寻我,我高兴还来不及,若是无事,正好你二哥不在,留下来陪我用顿晚膳?”
说着,就遣平儿去厨房问问,她要的鸡子松茸晚膳能不能吃上。
“好。”探春知道自己拒绝不得,索性满口答应。正好也有些事,想要听听这位嫂嫂的看法。
王熙凤见她恭顺,心下又高兴起来,她这些日子,时常悲一阵喜一阵的,也就是和看得顺眼的人坐在一处,心里才能畅快几分。
后院的圃边挡了帷幔,几盆生机盎然的垂丝海棠开得正艳,两人坐在帷幔之间,探春神情浅淡,提壶为凤姐斟上茶水,“二嫂嫂,这林之孝家的两姨妹聚众赌博一事,你可知道吗?”
王熙凤眉毛挑了一下,若是王夫人这般问,她是立时要喊头疼的,但看求知的探春,她叹了口气,摇摇头,“从前管得太多了,忙得脚不沾地的,才叫我这孩儿厌了我,都来了,却还是走了。”
“二嫂嫂难道不知吗,正是这林管家的姨妹聚赌疏忽,才叫人得了空子,将那等厌胜物件放在了你常来常往的路上,叫你踏上去,便……”探春嘴角微扬,不欲看见凤姐儿一身颓唐。
她十分怀念那杀伐果断的嫂嫂。
“我用这几个人的姻亲故旧,我全都晓得来历。”王熙凤神色恹恹,“不止如此,我还晓得宝兄弟为林丫头寻了个通巫蛊之术的妇人进来调养。”
“宝钗如今搭上了北静王,只怕要不了多久,太太就能听道她最不愿意听的消息。”
“你那承包大观园的差事,林之孝掺了四五个人进去,只为将水塘全部拿下来养珠蚌。”
“便是宝兄弟……那又如何?难道这些邪门歪道就能害了我儿,甚至连我也想夺去?”
“那就夺去好了。”
王熙凤说到这里,微微激动的神色叫双颊泛起潮红,片刻后掩着嘴咳嗽起来。
一旁伺候的平儿睁大了眼睛,忙上前递水拍背,忍不住关切道:“奶奶,咱们回房去吧?”
王熙凤张着水眸,点点头,朝探春道:“三姑娘真心叫我一声嫂嫂,我便送三姑娘一句话,莫为他人做嫁衣裳。”
“回三姑娘的话,这些事我家奶奶谁也没说过,您若是觉着有用,便自己挑拣着来,奴婢从前也觉得一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没想到……”
平儿有心为自家奶奶辩解几句,见王熙凤目光凛然,于是忙垂头认错,“奴婢说错了,请奶奶责罚。”
手上却是一丝儿也没卸力,生怕王熙凤没了她的搀扶,就叫风吹得倒下去。
王熙凤走了两步,又转身朝探春挥挥手,安抚道:“你想要为谁谋划,我自管不着,咱们都是女子,这内宅啊,就是战场。”
探春陡然色变。
她从前只是觉得王熙凤嘴皮子痛快又泼辣,说话却是字字在理,如今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