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他在天子面前故意装憨。
李端微笑道:“景庆山就任户部尚书之后,最大的成就便是提出这个经界法,朕已经同意他的奏请,着中书开始就这件事做先期准备。经界法说来倒也不复杂,主要是清丈田亩、厘清界限、造鱼鳞图册记录在案。”确实不复杂,但是即便陆沉对朝堂政务不熟悉,也知道天子这简简单单一句话,会对江南各地的名门望族造成怎样的影响。
在前世的时候,陆沉也曾听说过土地兼并和王朝周期律这两个词,自然明白这个经界法对于大齐的益处,然而朝廷和百姓受益,掌握着大量土地资源的士绅阶层将会遭受极大的损失。
陆沉脑海中浮现新任户部尚书景庆山的面庞,此人原本是永嘉府尹,因为在京城叛乱中立场坚定的表现,得到天子的赏识和青睐,一跃成为位高权重的户部尚书。
只不过此人才接手户部没多久,怎么可能有如此详尽的准备和周密的谋划?
他望着天子面上浅淡的笑意,忽然间醒悟过来,这个经界法显然是天子筹谋良久的变法之策。
在借助那场叛乱收拢京军大权之后,天子顺势迈出第二步,而且这个经界法的影响将会更加深远。
此时此刻,陆沉完全明白方才天子那句“朕已经坚持了十四年,又怎会轻易撒手?”的深意。
想清楚这些问题,陆沉敬佩地说道:“陛下,不知臣能做些什么?”
“朕已经让薛南亭主持此事,由钟乘和景庆山负责具体推行。经界法关系民生大计,又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纠葛,不宜大刀阔斧,需要文火慢熬。你对政务不熟悉,也不适合做这种水磨功夫,朕如果让你参与其中,岂不是识人不明胡乱点将?”
李端笑着摇摇头,继而道:“你有你的正事,莫要忘记你是朕任命的军务大臣。”
当话题回到江北战事,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凝重。
陆沉思忖片刻,下定决心说道:“陛下,臣想去定州。”
李端定定地看着他,温言道:“你能主动请缨,朕心里很满意,但是你要相信萧、厉两位边军都督,无论局势如何艰难,纵有一时曲折坎坷,他们也能守住边疆的大好河山。你留在京城参赞军务,在后方同样可以给到边军极大的支持,另外也能在关键时刻说服朝臣,毕竟没有人比你更懂边疆局势和景军的情况。”
其实陆沉在去沙州的时候就思考过这个问题,天子之所以让他远赴沙州,而且在边疆战事已经爆发之际,依然没有传旨让他北上,根源便在于沉淀二字。
但是天子显然考虑得更全面,尤其是他最后说的那句话。
对于大齐朝廷而言,中枢和边军相互依存又相互提防,这是过去十几年里不争的事实。
边军相对处于弱势,因为他们在朝堂上缺少一个有分量的声音,如今陆沉刚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白。
一旦出现中枢和边军主帅意见相左的情况,陆沉的见解和态度便至关重要,这等于是给萧望之和厉天润一个非常有力的后盾。
一念及此,陆沉心悦诚服地说道:“臣明白了。”
李端颇为欣慰,又道:“当然,朕在这件事上还有一点私心。”
陆沉斟酌道:“陛下,其实臣知道自己的爵位和官职升得太快——”
“与此无关。”
李端有些罕见地打断他的话,缓缓道:“放眼满朝文武,你是唯一一个和江南望族没有关联的重臣。京城之乱倒了郭王宁乐四家,但是这不代表世族门阀的力量被清扫一空,毕竟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江北战事连绵不断,朝廷又要逐步推行经界法,朕需要你留在京城震慑那些小人,必要时朕需要你出手杀人稳定局势。”
“朕希望在死之前,为后继之君、为大齐夯实一个稳固的基础,即便江北战事暂时处于劣势,朕也必须权衡取舍。”
“皇权更替历来暗藏凶险,尤其是眼下的局势远远谈不上高枕无忧,只可惜朕寿数将尽,没有太多的时间等待。”
“上苍虽薄于朕,可是朕不能因此认命,哪怕只能多活一日,朕也要多做一些事情。”
陆沉神情郑重地说道:“陛下,臣知道该怎么做。”
李端望着他年轻沉稳的面庞,眼中泛起一抹复杂的情绪,正色道:“所以在新君登基之前,朕要你留在京城,扶保大齐江山,以免有人兴风作浪,让大齐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陆沉,你能不能做到?”
陆沉再度躬身一礼,伏首道:“陛下,臣必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