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建武十四年,七月十四。
约莫辰时三刻,陆沉再度走进皇宫,距离上次他觐见天子过去了四天。
只不过这次天子接见他的地方并非观云台,亦非单独见他一人。
刚刚穿过和宁门,来到宫内平整宽阔的广场上,陆沉便看见被数位重臣簇拥前行的左相李道彦。
仿佛有所感应一般,李道彦扭头望来,随即对身边的官员低声说了一句,众人恭敬地行礼道别,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将李道彦一人留在原地。
陆沉心中了然,上前打招呼道:“老相爷近来可好?”
李道彦目光温和,透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赞许,悠然道:“你先前说过,希望老夫能多活几年,现在看来应该有可能。”
陆沉摇头道:“几年怎么够?晚辈无比盼望老相爷能长命百岁。”
“那就是老妖怪了,只会惹人厌憎。”
李道彦自嘲一笑,随即语气中多了一些感慨:“不过话说回来,倘若大齐的年轻一辈都能像你这样知进退识大体,老夫神清气爽心情畅快,自然就能多活几年。”
这句话似有所指。
倘若这座京城里只有一位不相干的人知道庆丰街刺杀案的内幕,陆沉毫不犹豫会说出李道彦的名字,虽然这位年迈的宰相在朝堂上越来越沉默,但是陆沉绝不怀疑他的城府和手腕。
只不过李道彦的言辞很隐晦,并未给出明确的指向,陆沉没有着急忙慌地追问,顺着对方的话头说道:“老相爷这话可是折煞晚辈了,若是让枢密大人听见您对晚辈的称赞,恐怕他会忍不住跟您翻脸。”
李道彦忍俊不禁。
他当然知道陆沉是在说那天枢密院大门前的冲突,这段时间郭从义的日子不太好过,不光是许佐那个狠人带着一群虎狼找京军的麻烦,还因为很多好事者将那场冲突宣扬开来,让他积攒近二十年的名望大受打击。
几十颗丢在枢密院大门前的人头,打得是他这位枢密使的脸。
对于陆沉这种翻脸掀桌子的举动,李道彦并无责备之意,相反赞许道:“年轻人就该一怒拔剑,免得有些人把你当做软柿子,即便你不畏惧那种角色,一而再再而三也不免厌烦。你如今只是弱冠之龄,如果这么早就像我们这些老头子一般暮气沉沉,人生有何意趣?”
陆沉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以往和李道彦接触不多,但他知道这位宰相对自己还算不错,只是今天他明显更加豁达直白,仿佛把陆沉当做自家子侄看待。
一念及此,陆沉不慌不忙地说道:“有老相爷这番话打底,将来晚辈肯定会多做一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事。”
“看来在京中待了几个月,你也学会哄人高兴和顺杆往上爬的本领。”
李道彦笑着抬手点了点他,又道:“你有满腔热血自然是好事,爱惜部属更加难得,不过让老夫刮目相看之处,在于你后续沉得住气,没有因为是受害者便肆意妄为,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尤其伱这段时间在府中闭门谢客,可谓真正领悟为官之道的表现。”
陆沉听着一波又一波的赞赏,脑海中猛然蹦出一个念头,于是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老相爷,您今儿像是不要钱一般给晚辈戴高帽,不会是锦麟李氏有人牵扯进那桩刺杀案里,所以您准备提前在晚辈这里埋伏一记后手?”
李道彦微微一笑,带着几分狡黠说道:“你猜。”
陆沉轻叹道:“老相爷说笑了,晚辈怎么可能猜得出您的心思。”
“猜不猜得出并不打紧。”
李道彦摇摇头,从容地说道:“其实老夫今天只想啰嗦一句,你且姑妄听之。”
陆沉敛去笑意,微微垂首道:“晚辈洗耳恭听。”
李道彦抬头望着前方已经映入眼帘的文德殿,淡然道:“你若不负陛下,陛下定不负你。”
陆沉心中一动,信服地说道:“谨受教。”
李道彦不再多言,步伐虽然不快,却走得十分稳当,就像数十年宦海沉浮,他始终能够站稳脚跟,不知不觉间成为一棵参天大树。
在走进文德殿的那一刻,陆沉心中仍然有着浓浓的不解,李道彦并非那种故弄玄虚的为人,今天这次简单的聊天肯定另有乾坤。
难道自己那句调侃无意当中揭露了真相,李家确实有人参与了庆丰街刺杀,所以李道彦才会放下身段,主动跟自己这个晚辈攀谈起来。
可若真是如此,几句夸赞就能浇灭陆沉心中复仇的火焰?
连天子都知道这不太可能,李道彦岂会那般天真。
怀着满心的疑惑,陆沉跟在李道彦后方进入文德殿。
今天乃是休沐之期,只不过昨天傍晚天子便派内监到各处府邸传旨,因此官阶四品以上的重臣一個不落地出现在殿内。
很多人都猜测这场突然召开的小规模朝会应该与庆丰街刺杀案有关,所以此刻李道彦和陆沉前后脚入内,绝大多数目光都停留在陆沉这个苦主身上。
陆沉恍若未觉,径直走到武勋第二排站定,抬眼看向前方,瞳孔不禁微微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