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那日出征前,我们在兵器库里说好的,此战若胜,你便穿上那件绮梦嫁衣,与我正式完婚,你还记得吗?”
越无咎握住了施宣铃纤细的手指,轻柔摩挲间,每个字也在泛黄的夕阳中,染上了一层如梦如幻的温柔金边。
“嫁衣我可是带上了船的,等回到皇城,你随我去佛塔上见了我母亲后,我们就当着她的面,正式完婚吧,你说可好?”
门外紫衣飞扬,钟离笙手中的托盘一颤,白玉碗里的药汁险些溅出。
他耳边一时嗡嗡作响,待到心神定了定后,才听到里面又断断续续少年少女的说笑声:
“阿越,你跟你娘生得像吗?她性子如何,有什么喜好呢?对了,她能吃海味吗?我在海膳房里跟柳厨娘学过几招,可以做给她吃,你说她会喜欢吃吗?她又会不会……喜欢我呢?”
“你一下问了这么多问题,我该从哪里回答起呢?这么说吧,海味她不一定喜欢吃,但做海味的人,她一定是喜欢的。”
“你可别逗我开心,其实施府曾经宴请过昭音公主,可那时我被困在阁楼里,不曾见过她本人,只模糊听到过她的声音,好似有些冷冰冰的,你娘会是个……很严肃的人吗?”
“她是曾经伤过嗓子,声音才如冷玉相击,你放心,我娘是天底下最好最温柔的人了,你不要有任何害怕和顾虑,只要见上她一面你就知道她有多好了……”
船舱里的对话不断传来,又轻渺渺地飘入了海风之中,一门之隔,外头的钟离笙不知站了有多久,终于,他弯下腰,轻轻将手中的托盘放在了门前。
刚煎好的药还冒着热气,袅袅上升的水雾间,少年手腕上却赫然显露出一道伤痕,只是很快又被宽大的衣袖遮掩住了,再不现出分毫。
谁也不知道,当日崇明塔顶的血阵之中,其实困着的,是三个人。
那时越无咎心系施宣铃而陷入走火入魔之地,挥出了令日月无光的一剑,却并非只靠他一人之力划破混沌,他身后一道紫色的衣角同时随风跃起,拼尽全身内力,锋利的玄铁折扇随着妄心长剑飞旋而出,两个少年郎齐心之下,这才一道冲破了那团血雾。
只是那时的越无咎已经走火入魔,眼中只看得见性命危急的施宣铃,其他的全然抛却在了脑后。
而施宣铃也深陷万灵召唤之术中,意识模糊不清,只感受到越无咎将她紧紧抱住,根本没看见同样冲进了血阵中的紫衣少年。
当越无咎走至绝境,别无他法,咬牙为施宣铃割腕放血时,也根本没听见钟离笙在旁边的破口大骂:
“越无咎,这么蠢的法子亏你也想得出,你又不是那什么无瑕之血,根本不起作用的,只会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
然而骂归骂,最后钟离笙也气急败坏地一跺脚,撸起袖子,干了跟越无咎一样的“蠢事”。
“别把他们两个吸干了,也来吸老子的血啊,有本事就让我们三个以身殉岛!”
浓烈的血腥气中,包围住施宣铃的那团血雾愈发强劲,钟离笙最终被震飞出去,昏迷不醒,而越无咎却紧紧抱住施宣铃不放,最后的生死关头之际,这才被赶来的凤殊行及时救下。
三人都被带回了凤楼,就连凤殊行都不知晓实情,只当钟离笙手腕上的伤口是在战场上负的伤,毕竟他身上的伤痕太多了,多一道少一道都不足为奇。
钟离笙也没多说过什么,只要施宣铃能得救,好好活下来,他怎样都无所谓了。
海上的晚风拂过天边,少年靠在桅杆下,望着漫天的晚霞,久久未动,耳边仿佛又回荡起曾经同施宣铃说过的那些戏言——
“笨女人,不要那么早嫁人,成亲后珍珠都会变成鱼眼珠的,你还有大把韶华,跟着小爷到处去玩儿,一块吃吃喝喝,逍遥天地间,不好吗?”
夕阳映在少年俊美的脸庞上,他眨了眨眼,不知怎么,一颗心空落落的。
一声叹息后,钟离笙又把玩起了手中的折扇,紫衣翻飞间,衣袖却被海风吹开了,又露出了那道无人得知的伤痕。
他却只瞥了一眼后,就挪开了目光,又久久地望向了天边的霞光。
罢了,有些事情,她不记得也好,那些注定无法拥有的东西,藏起来似乎比揭开……要来得更好一些。
世事弄人,一个是他喜欢的姑娘,一个是数次与他出生入死的……朋友,或者算得上是,兄弟?
他如何能去破坏他们之间的那份美好呢?他们心心相印,注定会携手一生,白头到老,哪怕坟头都会挨在一起,墓碑上绝不会留下他的姓名。
母亲曾经听见过他的梦话,窥探到他的心意,对他说过一番话,那时听得满心酸涩,如今想来,却是字字明了。
“有些东西不是你的,便不要去奢想,更不要生出些不该有的念头,雾里看,水中捞月,到头皆是一场虚妄,只为自己徒增痛楚。”
唇边渐渐浮现出一丝苦笑,钟离笙低下头,将手中那把折扇翻来覆去地摊开,又缓缓合上,好似上面笔墨泓然,每一处都只写着“成全”二字,这大概才是……最好的选择吧。
少年人的爱意,来得最炙热,也最真切,入骨锥心,哪怕决定要放手,胸膛里也依旧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疼感,他真的……能够舍得下吗?
寂寥的海风之中,自然不会有人给他回答,天地之间,他又只剩下手中这位老友与自己相伴。
长睫缓缓垂下,钟离笙最终摩挲着一节节扇骨,身子向后靠去,闭上眼眸,将折扇盖在了自己脸上,整个人倚在晚霞中,再不动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