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枫用眼角余光看她,一副蒙古人家小姑娘的打扮,亮蓝色的长袍系草绿腰带,头发梳成一根滑溜的辫子。虽然五官平常,胜在青春活力,双颊红润,眼睛黑白分明,看上去挺精神的。
“府里人差不多一半,都去庄子上玩儿了,今天没有婆子丫鬟布菜。姑娘喜欢吃什么,坐下自己拣。”
钟济海得到的消息,是新晋土谢图汗敦多布,今早跟亲随巴勒仲一起进了府。所以,她才打扮停当过来。没想到一进来,竟只有恪靖公主在,还有她生的那个,据说十分像阿布的小格格。
眼前的一切,这个明显是夫妻共用的卧室,他们一起生的孩子,都让她感到不适,索性扭头就要出去。
“姑娘肖想我的丈夫,还不许我问问吗?”
一只脚已经迈出门槛的钟济海,听见海枫直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便干脆利落地承认。
“非要我嫁人,我就得嫁个靠得住的。额吉临死前,把我托付给他了。你或许不知道,他如何对你痴情,如何违拗祖父、阿布,婚前不接纳别的女人,这些故事,只要住在草原上的女子,没有一个不知道。他对你好,你不知道感激吗?成婚一年多,还不许他再娶妻子?”
“我感激他,就得允许他,再娶别的女人,这叫什么道理?”
蒙古对男子成年的定义,为‘手及缰绳,脚及马镫’,通常十岁出头,甚至七八岁都有可能被视为成年。父母从此,就得开始为儿子定亲事。以钟济海的年纪,她其实早该有定下的未婚夫,再加上她母亲已逝,缺少女性长辈的指引教导,说起这些嫁娶的事情,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识。
“以他的年纪、身份、长相,还有打仗的本事,哪怕没有名分,多少女子都情愿跟随。我知道,你长得漂亮,是清国的公主,又给他生了孩子。在京城这些天,我还听说,你很有钱。我处处不如你。但是,我愿意帮他做皇帝。哪怕要我为这个去死,也心甘情愿。你呢?你敢跟我比这个吗?”
“当然不敢。我可不能死。我刚生了个还在吃奶的孩子,我死了,她怎么办?”
海枫轻叹一口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大概就是,轰轰烈烈的爱情,和柴米油盐的家庭,之间有次元壁的意思吧!
她就是猜到钟济海年幼无知,所以才费力,安排出这样一个场合出来,谁都不惊动,打算把她劝醒。
谁都年轻冲动过,她大约十年前曾经还觉得,自己该跟多布私奔呢。
可是,一旦在如此苛刻的舆论环境下,钟济海被坐实,或者像今天这样,莽撞地亲口承认自己想嫁多布,那在京城,她会飞速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这里不是奔放的蒙古草原,而是被封建礼教诅咒着的京城。
“姑娘,我虽然年纪也不大,但好歹比你多吃几年饭,又已经成婚生女,大略,还可以教的了你一些道理。这第一条,当年阿奴可敦,如果有得选,一定不会把你,还有你哥哥,无父无母地留在世上。”
从进门到现在,钟济海这才正眼,看了海枫一次。
“她没得选。我和色布腾,当年强行被阿布带走,一起出征的时候,她流着泪,告诉我一个道理:女人,可千万不能因为看上一个男人,把自己都给作践了。阿布大约,从来没对额吉真心过。他只是看中她的身份和财产。”
“你能明白到这个份儿上,我就省力多了。坐吧。”
等钟济海落座,海枫把孩子放到摇篮里睡着,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有近二十个兄弟。这里面长相最俊俏的,是排行第八的弟弟。他今年要成亲,娶一个,跟你差不多,父母双亡的孤女。她才两岁的时候,阿玛犯罪被处死,额涅想不开,上吊了。把她丢给外祖家养着,长到这么大。说真心话,我不赞成她嫁进紫禁城。”
“为何,因为她是孤女,你看不起她?”
“不是。因为我知道,八弟不爱她这个人,只爱她的身世和财产。你要选多布,绝不是爱上他了。你甚至,还没见过他的面。你恐怕也一样,看中的,是多布的身份。”
钟济海心气固然高傲,但终究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小女孩,喜怒哀乐,一概都露在外面,藏不住。
听见四公主一语道破心事,她没法掩饰下去,索性装哑巴不说话。
海枫也不着急,今天,已经算开了个好头。
要让一个,曾经被至亲抛弃的孤儿,重新开始试着信任他人,极其艰难。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心里打了死结,哪能三言两语,就轻易解开呢?
海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只敢把感情寄托在,自己在幼儿园里教的学生身上。
然后慢慢扩展到家长,同事
最后,母亲拯救了她。
“多布今天晚上到家。明天,我请一些走得近的亲朋,到府做客,帮他接风洗尘。那位未来的弟媳,也会过来,因为我要跟她一起,商量婚礼的安排。你愿不愿意,帮我最后再劝她一次?”
刚巧此时,小格格在摇篮里翻了个身,海枫下意识地回头看她,再转过头的时候,桌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晚上,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多布,听她描述完钟济海的言行,不免有点得意。
“看看,你丈夫我,还是有许多女人惦记的。还不对我更好一点?”
“知道了。给你单独,准备了一间房。省得睡在一个屋子里,却不能同房,你也受罪,我也受罪。”
多布看到卧室里他的很多东西,已经被挪走了,神情落寞不已。
“我打算,为祖父守一年孝。你觉得怎么样?”
“不用觉得过意不去。一年就一年。本来,咱们一年之内,就不能再要孩子。他是把你养大的祖父,你想守孝,我不反对。虽然从前有些不对付,但他除了盼我早生孩子外,其他的事情上,对我都还不错。”
多布虽然早就料到妻子会支持他,真亲耳听到肯定的回答,心底依旧,暖流涌动。
长辈们接连去世后,妻女就是他最亲近的家人。
能从家人那里得到支持,多艰难的未来,他都有勇气面对。
多布离开家两个月,想女儿想得不行,把孩子从床上抱起来,使劲儿亲了几下,逗得她尖声大笑。
海枫拧了一个热毛巾,紧急往多布脸上檫。
“哎呀,剃了胡子再抱她!”
该怎么跟古代人解释,什么是细菌,什么是抵抗力啊!
他这满脸肮脏的大胡子,简直是培植细菌的最佳温床。
“怪我收拾太早,现在这屋子里想找出一把剃刀,恐怕都没有!”
晚上多布抱着女儿去自己房里就寝时,海枫就倚在门上目送他。
直到明年一月,他们都不再会发生,男女之间的亲密关系。
没关系,身体离得再远,心,还是靠在一处的。
他们早已超越普通爱情,进入下一个层级。
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夫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