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一眼瞧见面上木然的碧莲,咬牙道:“碧莲如今是天天跟着你,她自然知道,先拷问她就知道了。”
夏金桂冷笑不已,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不如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你也乐得再娶好的。若凭良心上说,左右不过你们三个多嫌我一个。”
说罢顿时掩面痛哭。
薛蟠想起当日情形,顿时怒不可遏,抄起门栓来劈头盖脸便打。碧莲挨了一下,顿时叫屈不已。薛姨妈被自己个儿的混账儿子气得头晕目眩,顿时喝止薛蟠,叫道:“不问明白你就要打人,碧莲进家门几年,何曾作过恶?谁教你不分青红皂白的?”
夏金桂心下暗忖,若薛蟠听了薛姨妈的话,一时心软且不说,来日查明真相只怕自己落不得好。当下哭嚎不已,叫嚷道:“这些时日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她进我的房,唯有碧莲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伱这会子又赌气打她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
薛姨妈眼见夏金桂处处挟制薛蟠,偏薛蟠半点也不争气,一时竟分不出好赖来。心下无法,只得赌气骂道:“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她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即刻叫人送她归家,你也就心净了。”
当下叫了碧莲拾掇东西随薛姨妈走,一面叫人:“去!快叫个车来,送她回家去,从此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
薛蟠眼见薛姨妈恼了,顿时低下头讷讷不言,手中门栓也丢在了一旁。
夏金桂听了这话,便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打发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她,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薛姨妈闻听此言,顿时气得身颤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老远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
薛蟠急得跺脚说:“罢了,罢了!让人听见笑话。”
那夏金桂却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性子,干脆撒泼叫嚷道:“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她,就卖了我!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兑我走了!”
夏金桂一面哭喊,一面打滚,自己来回拍打。薛蟠急得说不得,劝不得,打不得,央告也不得,只得唉声叹气,只说说运气不好。
宝钗实在瞧不下眼,赶忙与莺儿扯了薛姨妈与碧莲回返后头房中。
宝钗本要劝说几句,只道薛蟠是个鲁莽性子,说不得过两日就转了心思。不料碧莲啜泣着却是拿定了心思:“姑娘莫要再劝,亏得太太与姑娘都在,不然今日这一遭说不得我就没了性命。说不好听的,太太与姑娘又护不住我一世,不过护着一时半刻,待来日姑娘出阁,我又能如何?说不得便被奶奶磋磨死。”
说话间又跪地叩首不已:“求太太发发慈悲,允我归家去吧。”
眼见碧莲如此,宝钗也不好多说,与薛姨妈对视一眼,到底应了碧莲所请。碧莲又寻了体己归还聘金,薛姨妈与宝钗好歹要脸面,又哪里肯收?非但不收体己,又私下里贴补了碧莲二百两银子,下晌便雇请了马车,将碧莲送回了城外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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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陵伯府。
却说头一日黛玉与邢岫烟下了帖子,这日下晌邢岫烟便领着两个丫鬟篆儿、良儿往会芳园而来。
正是初夏时节,邢岫烟方才过得东角门便瞥见黛玉与宝琴停在凝曦轩投喂鱼儿。
邢岫烟赶忙上前见礼,起身后笑着道:“两位姐姐怎地在此等着?这会子暑气正浓,合该我去寻两位姐姐。”
黛玉便笑道:“此时还好,待到三伏时真真儿热死个人。偏我身子弱又用不得冰块消暑。明儿四哥邀了新科士子来家谈论实学,如今国丧尚在,虽不好预备酒宴,可这饭食总要预备周全了。今儿请了妹妹来,便是琢磨着拟定个菜谱。”
邢岫烟心下了然,笑道:“亏得姐姐想着,我也就擅长些饮食了。”
宝琴与邢岫烟不过点头之交,瞧着黛玉与其亲热,当下便笑着道:“那两位姐姐聊着,妹妹先回房歇息了。”
宝琴一走,邢岫烟顿时放松起来。
邢岫烟问过了来客,听闻一个来自山东,一个来自西南,当下随口便拟定了四凉四热八道菜。待要再拟,黛玉便连道‘足够了’。
寻常家宴,又不是正儿八经的宴请,又这些菜肴足矣。
紫鹃、雪雁、篆儿、良儿远远缀在后头,二女沿着游廊缓缓而行。邢岫烟寻思了下,说道:“说来,明儿宝二爷便要启程呢。”
黛玉顿时面上不喜,到底念着小时候的情谊,这才舒展眉头道:“只盼着到了舅舅处,宝二哥好歹能长进些。”
邢岫烟笑而不语。宝玉那性子早就养成了,又岂是一时半刻能扭转的?
黛玉与荣国府有亲,按说表哥启程,总要关切一番。无奈前几日方才闹出宝玉翻墙入园的事儿,黛玉这会子正恼着。若还在荣国府寄居也就罢了,总要看人眼色过活。如今嫁入竟陵伯府,下头的姬妾暂且没出挑的,四哥又对她百般爱护,黛玉哪里还用瞧旁人的脸色?
因是便打定主意,回头儿打发茜雪去过问一遭也就是了,余下旁的实在没必要。谁还没有几分脾气来着?
算算过门儿月余光景,黛玉瞥了眼邢岫烟,想着期间邢岫烟也来过几回,只是要么去厨房指点,要么便去了知觉斋,这些时日竟一回都不曾与李惟俭撞见。
她心下纳罕,禁不住问道:“你既拿定了心思,怎么不见如何动作?”
邢岫烟笑道:“姐姐以为我该如何动作?”
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她前番表明心迹就已经很出格了,若趁此之时兜搭李惟俭,只怕黛玉便要记恨上了。
黛玉却是个怜贫惜弱的性子,低声说道:“听闻大太太又来催逼你了?”
邢岫烟依旧笑着,摇摇头道:“姐姐不用挂心,姑母不过是叫我过去问话,并未说旁的什么。”
那邢夫人心下惴惴,生怕李惟俭寻机报复,又指望着邢岫烟攀上李惟俭的高枝儿。因是每回叫去问话,都只是暗戳戳的指点一番,倒不曾真个儿催逼。
反倒是邢忠两口子,念着邢岫烟年岁愈大,此时便有些沉不住气。
“那就好。”黛玉过问一嘴便罢,总不能为二人牵线搭桥……那真是怄也怄死了。
偏她又极欣赏邢岫烟安贫乐道的性子,便思忖道:“我那陪嫁里,有两处铺面,两个庄子。庄子也就罢了,这几年直隶还算风调雨顺,庄子里略略有些出息。两处铺面却是挨着的,我便思量着,与其赁出去,莫不如留下来自己经营。”
邢岫烟也是个聪慧的,顿时闻弦知雅意,讶然道:“姐姐莫非要开饭庄、酒楼不成?”
黛玉团扇掩口笑着道:“倒是正有这个心思。那两处铺面不大,一个如今经营杂货,一个经营面馆。位置倒是正好,刚好与内府衙门极近。如今朝堂上、衙门里南方官吏不在少数,偏京师里只有两家淮扬菜馆。我便思量着,我出铺面,妹妹出手艺,也不做酒楼,单做往衙门里送的食盒,每日花样翻新,想来也能多几分收益。”
邢岫烟顿时合掌赞道:“姐姐果然好心思。前些时日还听爹爹说过,京师日渐繁华,往来南方商贾繁多,偏吃不到可口的饭食。三不五时的往酒楼去,抛费也是太过。姐姐若做了这经营食盒的营生,定然日进斗金……只是我这手艺只怕难登大雅之堂。”
黛玉便笑着劝说道:“妹妹何必妄自菲薄?这几日亏着妹妹出的菜谱,那凉面、拌面、米皮都极合口味,一早儿四哥出门时还交代了,下晌回来要吃牛肉肠粉呢。”
邢岫烟也笑着道:“那菜谱姐姐早就得了,我如今也是黔驴技穷,只怕憋闷上好些时日也想不出一道新菜式来呢。”
黛玉却不依,道:“怎好平白占了妹妹的便宜?依着我说的便是,那饭庄给妹妹留两成干股,妹妹得空也去照应着。”眼见邢岫烟欲要推脱,黛玉便道:“你也知我情形,陪嫁只几个丫鬟,奶嬷嬷又思乡心切,早早回返了姑苏,身边实在无人手可用。此番可不是照应你,说不得还要请你帮衬着呢。”
见黛玉如此说,邢岫烟方才应承下来,道:“我也不曾做过营生,只怕做不好。”
“妹妹试着做就是了。”
此事议定,二人又往前头悦椿楼行去,便见茜雪捧着两副画轴朝这边厢寻来。
到得近前见过礼便笑道:“太太,丁如松自海淀回来,寻了两处往外售卖的庄子。一个是先前革职的侍郎,一个是辅国将军的园子。太太先过过眼,回头儿也好与老爷商议。”
邢岫烟讶然看过来,黛玉取了画轴笑道:“四哥升了内府协理大臣,少不得来日要随王伴驾,便想着干脆在海淀买一处园子。”
画卷展开,内中是两处园子的草图。一处百亩出头,一处将近三百亩。茜雪又在一旁说道:“这两处距离御春园都是五、六里上下,乘车两刻便到。另有一处郡王的园子发售,只是太过逾制,丁如松便没过问。”
邢岫烟瞧着两处园子倒不如何心动,只想着过些时日李惟俭便要去海淀,听闻其后又要北巡……这,她便是想要主动,又该如何主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