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
裴太监手捧拂尘快步入得书房里,抬眼瞥见太子在临摹字帖,当即随侍一旁,也不开口。
等了须臾,太子搁置笔墨,舒活着手腕道:“何事?”
裴太监低声道:“殿下,宫里传来信儿,说是太上伤心过度,数日不能视事。”
太子起身负手思忖,旋即笑将起来。太上终于服老了?亦或者是圣人再也不愿扮孝子贤孙了?内中情形到底如何,太子管不着,也不想管,只知从今往后圣人大权在握,怕是再也由不得那些倚老卖老的家伙胡吣。
裴太监又道:“李嫔好似有了身孕,方才御医诊治过,说是有孕两月有余。”
“哦?孤又要多个妹妹了?”
裴太监踯躅道:“殿下,何为不会是个皇子?”
“皇子?”太子笑道:“那要看吴贵妃想不想了……是了,晋王如何了?”
裴太监道:“晋王一整日都在内校场操练,听说新得了两把左轮火铳,如今正在演练战法。”
太子摇头笑道:“我这个兄弟,还真是个武痴啊。”
有时候他也在想,圣人膝下不过他们兄弟二人,虽非一奶同胞,可学着圣人与王叔一般兄弟同心,其后一内一外联手将这天下治理成盛世岂不美哉?奈何晋王的生母吴贵妃心思大着呢。
正思量间,有小黄门入得内中,悄然与裴太监耳语了几句,又奉上一条锦盒。裴太监蹙眉思量半晌,这才上前禀报道:“殿下,三等将军贾琏来了一遭……左庶子接待了,说是那日王家兄弟为的是那自行车厂子的事儿,这才连夜寻了贾琏相见。如今贾琏幸不辱命,已将那自行车厂的股子尽数献与殿下。”
“哦?”太子转身,上前打开锦盒来,翻阅内中文契,起初还兴致勃勃,待看到后头的补充文契,顿时蹙起眉头来。
裴太监忙道:“殿下,可是有错漏?”
太子眉头逐渐舒展,叹息着说道:“这位李复生果然滑不留手啊……你自己个儿瞧吧。”
裴太监紧忙将锦盒放置一旁,抄起文契来观量了几眼。待看到附着一封文契,内中写明自行车厂三成股子尽数过户与王熙凤,裴太监顿时恼了:“这位贾将军是何意?殿下瞧中的是李复生,这股子尽数送了来又有何用?”
太子笑着大度一摆手:“只怕王仁、王不好明说此事,那贾琏也受了哄骗,此番只道还办成了事儿呢。”顿了顿,又道:“也是稀奇,父皇正值壮年,朝臣虽避讳与孤交往,可好歹总留一分体面……偏这李复生避孤如蛇蝎,这是什么道理?其人与新党并不亲近,反倒与旧党走的极近……真是不好琢磨。”
此时裴太监说道:“殿下,那贾琏还请托殿下总要为王家兄弟求求情。”
太子顿时苦恼不已,好半晌才说道:“不急,父皇正是气头上,且过几日瞧瞧情形再说。”
便如李惟俭所料那般,这会子太子左右为难。救,失了圣眷;不救,便会寒了手下人的心。
更让太子为难的是,老太妃这一去,甄家再没了遮蔽,那二百多万两银子的积欠只怕再也拖延不下去。甄家虽穷奢极欲,可这积欠的银子,除去历次接驾抛费,余下的近百万两倒是多半进了长乐宫。
不然他这储君年纪轻轻的哪儿来的这般贤名?
本道笼络了李复生,借着内府股子交易所炒作一番,说不得就能借壳敛财,好歹将那积欠亏空还上。奈何那李复生奸滑似鬼,他方才试探了一番,那李复生眼都不眨一下便将三成股子一并送了过来。
这是摆明了不想与他有任何干系啊!
太子这会子不由得纳罕不已,心下暗忖莫非这李复生是更看好晋王?又或者真想做个邀直沽名的孤臣?
此时就听裴太监道:“殿下想与李复生扯上干系,实则不必折节下交。”
“哦?”太子转身笑道:“你又得了什么好主意?”
“殿下谬赞,老奴不过是一得之愚罢了。”顿了顿,裴太监道:“尝听闻李祭酒为人最是方正,其家中两子颇有才名。奈何李祭酒却因心中义愤,拘着两子不让下场科考。
其两子虽有才名,却不得施展……殿下,如今左右春坊正缺一赞善,何不让李守中之子充任?”
太子略略思量,顿时笑将起来:“哈哈,这主意好。”
那李复生可是李守中养大的,名为伯父,实则情同父子。这要是将李信崇、李信明二人之一请到詹事府任职,那李复生就再也别想撇清与长乐宫的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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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营。
王福瞥见对面儿小厮猛地朝着自己个儿点头,又朝着一驾油壁车连连努嘴,王福啐了一口,回头左右观量一眼,摆手之际十几个提着棍棒的仆从便呼啦啦冲将上去,瞬间将那油壁车围拢了。
王福迈着四方步走近道:“车中可是孙姑娘?在下乃是王家管事儿……啧,孙姑娘为了个炕屏,何至于连番上告啊?若果真有什么冤情,不如亲自去与我家太太言说,我家太太定会为孙姑娘做主。”
那车夫早被这等情形吓了个半死,跳下车来叫嚷着‘不干小的事儿’,竟一溜烟的跑了。
便听那车中女子说道:“好一个为我做主……王强夺我家宝物,又构陷我父入得牢狱,其后又生生将我父气死……你一句轻飘飘做主便了了?”
王福笑容不变,面上抽动道:“何必呢?冤家宜解不宜结啊,这样吧,孙姑娘还是先行见过我家太太再说。”
此时临近黄昏,四下百姓都躲得远远的,连那顺天府衙役都不敢上前。那王福摆摆手,便有个雄壮小厮跳上车辕,方才要挑开帘栊,忽而听得嗖的一声,便见一枚羽箭将那小厮头上的帽子带飞出去,哆的一声钉在一旁额匾上。
小厮眨眨眼,‘妈呀’一声屁滚尿流跳下车,扭头就往仆役里头钻。
王福扭头瞧了眼那羽箭,回头嚷道:“我家老爷乃是九省统制王讳子腾,不知是哪位朋友开的玩笑?”
忽听得远处有人阴阳怪气道:“好大的官威啊,圣天下脚下,朗朗乾坤,竟敢当街掳人?未知你这厮可是得了王统治吩咐?”
说话间自远处行来一行人,领头的二人高矮、胖瘦一般无二,连面相也挂着相。这二人虽手中空无一物,其后却随着十来个提弓挎刀的彪悍护卫。
王福心下先是一凛,随即暗自松了口气,好歹这些人等不是官差,如此还能打交道。
王福当即上前拱手道:“未知二位兄弟如何称呼?”
“好说,”丁如峰潦草拱手道:“在下丁如峰,这是我兄弟丁如松。咱们兄弟二人……如今跟着李伯爷办差。”
王福眨眨眼,问道:“李伯爷?哪位李伯爷?”
丁如松冷声道:“竟陵伯,李讳惟俭!”
李财神?王福顿时心下叫苦,这位主儿可不好招惹。圣眷不在老爷之下,且如今朝野诸位公无不对其推崇有加。更有当朝首辅称赞其才,曰‘但有李复生,可使民不加赋而岁用足’。
数年间创办各处营生,又以股子分润士绅,除去少部分贪心的亏了个底儿掉,如今得利的谁不称赞李财神生财有道?
想明此节,王福顿时满面堆笑道:“原是李伯爷麾下的二位丁家兄弟,失敬失敬。说来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家老爷与李伯爷也算拐着弯儿的亲戚,二位兄弟看能不能方便——”
那丁如峰冷着脸道:“我家老爷说了,王家这等亲戚,我家老爷可高攀不上。”
丁如松嬉笑道:“是啊,粘上这等算计自己个儿的亲戚,我家老爷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王福怔住,赶忙问道:“这,这话从何说起啊?”
丁如峰冷声道:“王总管这话问不着咱们,不如问问贵府公子。”
丁如松笑道:“哥哥,那位如今还拘押在刑部大牢呢,怕是一时间问不着。”
丁如峰乜斜道:“那与咱们兄弟有何干系?”
王福听到此节也明白过来,这李财神的手下今儿就是来为难自己个儿的。因是耐着性子说道:“二位丁家兄弟,在下受太太之命,请了孙姑娘往府上走一趟,只为平息此前纠纷。不论事成与否,定会将孙姑娘平安送回。至于我家与伯府此前种种,待在下禀明太太,来日必登门道恼。”
“呵,”丁如松笑着指点一干凶神恶煞的仆役道:“天下间有这么请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灭口呢。再者说了,你们请归请,先得问问人家孙姑娘答不答应吧?”
丁如峰绷着脸道:“王管事想请人过府一叙,在下绝不拦着,只要孙姑娘应承了,咱们兄弟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只是,若孙姑娘不应承,王管事也不好强行请了去吧?”
王福略略衡量,眼看丁家兄弟身后十来名护卫个个膘肥体壮,不少人留着络腮胡子不说,敞开的胸口还露出一巴掌的护心毛,情知真要动手只怕不是对手,因是便朝着二人拱拱手:“好,那我就先问问孙姑娘是什么心思。”
当下转过身来,说起话来顿时客气了几分,说道:“孙姑娘,不过是一桩小事,又何必闹得沸沸扬扬的?今日孙姑娘若与我家太太一个情面,来日必有所报。”
却听内中女子幽幽道:“王管事请回吧,我此番只为一个公道,并不贪图王家钱财。”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话音落下,忽听得丁如松嗤的一声乐了,说道:“哥哥,姓王的是不是在吓唬人?喂,孙姑娘,要不让王家赔个十万、八万的银子算了?”
王福听得太阳穴直突突!那慧纹炕屏再是稀有,了不起几千两银子也就是了,十万、八万……莫说是王家,这京师里有一个算一个,又有谁能随随便便掏的出来?
哦……是了,李财神一准儿能掏出来。
王福顿时哑口无言。
却听内中那位孙姑娘道:“多谢二位丁家兄长为我做主,只是我意已决,此番只为公道,不为钱财!”
这话说的决绝,话音落下,那丁家兄弟便一个冷着脸,一个嬉笑着看向王福。
王福再不敢丢下场面话,只瞥了丁家兄弟一眼,招招手领着一干仆役扭头就走。
王家消息灵通,孙姓女子前脚去了巡城御史衙门,后脚便有顺天府衙役来报信。李惟俭情知这年头勋贵是个什么德行,干脆点了丁家兄弟领着一干护卫随行护送。
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眼看王家人匆匆而去,丁如松与丁如峰言语一声,扭头寻了马匹便回返伯府报信;其兄长丁如峰则领着人一路护送,往孙家而去。
这且不说,却说王福匆匆回返王家,旋即急吼吼往仪门报了信儿,须臾便有婆子引着其入得内中。
见了王舅母,不待其见礼,便被问话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招惹了姓李的?”
王福一问三不知,回道:“太太,小的实在不知啊,那伯府的人只让回来问哥儿。”
“这……没用的东西!”
不待王舅母发火,忽而听得屏风后有女声道:“母亲,年节时父亲曾训斥了哥哥一通,是不是因着那事儿?”
这屏风后的人,李惟俭还曾有过一面之缘,乃是王子腾的女儿王云屏,如今早已定下了亲事。
王云屏这一提醒,王舅母顿时恍然,随即又狐疑道:“就因此?先前不是托人与其说了软话,怎么还揪着不放了?”
王云屏就道:“母亲,哥哥素来是个有主意的。父亲在家还能约束一二,父亲这一外出,只怕就……”
“这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