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末,李惟俭方才回返家中,进仪门时与茜雪交代几句,待晚饭时便得了准信儿。
原来此番搬出去的乃是夏金桂,起因却是夏金桂险些打死了小妾碧莲。闹出这等事儿来,换做寻常人家早没脸面在贾家寄居了,不想薛家干脆来了个断尾求生,惹得李惟俭好一番赞叹。
所以世道就是如此,舍得下脸面就能得了实惠。荣府老太太贾母碍于亲戚情分,一直舍不得撂下脸子来,只能暗里讥讽,偏生人家装着听不懂,于是乎老太太干脆就没了辙。
又想起王、王仁这兄弟俩,不过两个鼠辈罢了,李惟俭实在懒得搭理。有那功夫不如思量思量那化学书册该如何写呢。
稍晚一些,陪着黛玉用过晚饭的宝琴回返,去到书房里叽叽喳喳与李惟俭说了好一通。
小姑娘明眸皓齿、声似黄鹂,瞧着、听着便让人赏心悦目。于是李惟俭扯了宝琴的手,忽而起身一手按在宝琴头顶比量了下,说道:“琴妹妹好似长高了些许,如今都到我锁骨了?”
“果真?”宝琴顿时欢喜不已,咯咯笑着凑在李惟俭怀里。她心下极为艳羡黛玉,却知凭着自己的出身万难如黛玉那般与四哥哥两情相悦。
于是她便想开了,做不得正妻,做个宠妾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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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得五日,黛玉自胡家回返。
往常都是黛玉迎送旁的姊妹,如今反过来,倒是好一番新奇。探春、惜春、湘云、宝钗与邢岫烟将黛玉迎到荣庆堂里,小别重逢一众金钗自是好一番叙话。
贾母眼瞅着外孙女不曾清减,面上反倒红润了少许,顿时没口子得赞张宜人果然用心。
说过半晌,贾母忽而说道:“明儿便是云丫头的生儿,探丫头可安置好了?”
探春笑道:“本道循着旧例就好,可昨儿伯府的红玉寻来,特意送过来二百两银子,说是专门给湘云庆生用的。”
贾母顿时乐不可支道:“还是俭哥儿想的周到……是了,如今这等事儿可不用咱们操心了,自有俭哥儿替云丫头张罗。”
湘云顿时又高兴又羞恼,不禁起身嗔道:“姑祖母再打趣,我可就回去了。”
贾母仰头大笑一番,又问探春明儿如何办。因着贾赦方才发引,一众金钗多是沾亲带故的,是以不好大操大办。女先儿与戏班子自然不好再请,酒水也免了,余下的便只能在席面上着手。
足足二百两银子呢,探春便想着,总要为湘云多置办几套衣裳,再叫来一席上好的席面。
探春说过了,众人纷纷赞其想得周到,唯独一袭道袍的二姑娘迎春面容恬淡。
湘云观量其一眼这才恍然,是了,明儿再如何热闹,还在服中的二姐姐迎春也不好参与。
内中其乐融融间,大丫鬟鸳鸯悄然行了进来,屈身一福道:“老太太,前头又来了天使。”
贾母顿时敛去笑容,蹙眉忧心不已,生怕宫中再传来不好的消息。于是紧忙打发婆子往外头去扫听。
待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婆子方才回返道:“回老太太,天使来是告知贵妃出了月子,如今便能探视。方才已知会了太太,太太说明儿正是日子,一早儿便要往宫里探视。”
贾母这才松了口气,叹息道:“苦了贵妃了……太太身子骨可还好?”
婆子便道:“太太原本还病恹恹的,一听能探视贵妃,顿时就起了来。”
这两年贾家倒霉事接连不断,贾母生怕王夫人再折腾出个好歹来,紧忙打发探春过去观量着,可不能再死人了。
待到得晚饭时,王夫人过来问安,贾母见其面色虽不大好,可行走却并无大碍,当即嘱咐了一番这才放下心来。
实则贾母不放心也没法子,她上了年岁,邢夫人还在服,尤氏被贾珍拖累着没了诰命,凤姐儿有了身子不说,诰命还一直不曾落下,算来算去,能往宫中探视元春的可不只剩下王夫人一个了?
转眼到得翌日,湘云一早起来依着规矩先行往各处问安,得了各处长辈贺礼,又在院中摆了香案祭告一番,这才往贾母处去请安。
难得家中有热闹,正巧王夫人一早儿又去了宫中,宝玉便没了管束,任凭袭人等如何劝说也不肯去金台书院。
待过了时辰,宝玉这才笑嘻嘻往贾母跟前儿来。
因着真假通灵宝玉之故,这会子贾母对宝玉的心思淡了不少。又想着宝玉就是这般性子,再如何催逼只怕也不能上进,来日贾家说不得就得指望着贾兰。因是见了宝玉也不曾说什么,只是叮嘱其不许胡闹。
宝玉笑着应下,随即一众金钗到来,这个送湘云一幅画,那个送个汗巾子,大抵都是凑趣的物件儿。
湘云仔细将众人贺礼收过了,面上的笑容就不曾断过。她自幼没了父母,二叔、三叔、两个婶子待她再如何好,也比不过生身父母。也唯有每次庆生时,湘云才会陶醉于那一件件心意中。
众人在荣庆堂闹了半晌,贾母便笑道:“今儿是云丫头的生儿,也不用在我跟前拘着,你们只管往园子里耍顽就是。”
一众金钗应下,随即往怡红院而来。那宝玉厚着脸皮缀行其后,也进了怡红院。
到底又长了一岁,湘云又下了小聘,自知往后再不好与宝玉多言,黛玉更是视宝玉如无物,便是宝玉主动搭茬,黛玉方才会不咸不淡的回上一嘴。
没一会子功夫,宝玉便自觉无趣。虽探春、惜春与宝钗还与其言语,可黛玉、湘云不与其说话又有什么意趣?心下忽而想起栊翠庵的妙玉来,干脆不声不响自怡红院溜出来,往那栊翠庵而去。
待宝玉一走,怡红院里果然欢腾起来。姊妹们顽笑半晌,惜春忽道:“如今云姐姐还差一份贺礼,就是不知今年俭四哥会送来什么心意了。”
正说话间,丫鬟翠缕笑着进来道:“姑娘,琴姑娘代俭四爷来送贺礼了。”
金钗们齐声哄笑,生生将湘云笑了个红脸儿。
须臾光景,便见宝琴笑吟吟入得内中,一一见过礼,这才将个小巧包袱奉上:“云姐姐,四哥哥只怕今日不得空,因是让我来送贺礼。”
所谓不得空不过是托词,实则是因着李惟俭如今年岁大了,实在不好再与姑娘家聚在一处。
惜春眨眼盯着那包袱,催促道:“云姐姐快打开瞧瞧,俭四哥的贺礼定然别出心裁。”
“有,有什么好瞧的。”嘴上嘟囔着,湘云却期许着打开包袱,便见内中只一副精致日历。
湘云抄起来蹙眉观量了半晌,这才发觉这日历与外间的不同,起始的这日便是她的生儿,往后翻动,内中五彩斑斓,果然胜过外间寻常货色。
再仔细观量,又见每一页日历上都有细碎小孔连起来的撕痕,且每一页都略微不同。
湘云赶忙问宝琴:“这日历可还有别的名堂?”
宝琴就笑道:“云姐姐也瞧见那撕痕了,四哥哥说了,待云姐姐将这日历撕过大半,大抵就能瞧出内中模样了。”
惜春看得艳羡不已,问过了湘云,这才将日历捧在手上。她一页页翻动,将那撕痕仔细记下,脑中思忖了好半晌,忽而展颜笑道:“俭四哥好精巧的心思!这内中的模样,来日云姐姐定然喜欢。”
湘云却是个急性子,禁不住笑道:“你说得我愈发好奇了,好妹妹,快偷偷告诉了我,不然我怕夜里就将一本日历给撕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惜春被缠磨不过,便附耳与湘云耳语了几句,湘云听得顿时红了脸儿,探手夺过日历,口中说着‘我才不信,定是你又来打趣我’,手中却珍而重之的将那日历仔细捧着,生怕折了页脚。
心下不由得愈发期待,莫非果然如四妹妹说的那般,内中是个鸳鸯戏水?
这日到得下晌,先是王夫人疲倦回返,见过了贾母,只说大姑娘元春无恙,又说袭爵之事便在这一两日,旋即便自行回了院儿。
紧跟着果然有天使降下恩旨,准五品同知贾琏袭三等将军爵。得了恩旨,荣府上上下下松了口气,旋即郑重其事将圣旨送进宗祠,这袭爵一事就此尘埃落定。
王熙凤尤其振奋不已,贾琏顺利袭爵,她那心心念念的诰命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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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腊月下,离年日近,荣府、伯府张罗治办年事。王子腾升了九省都检点,贾雨村果然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
且说荣府那边,开了宗祠,着人打扫,收拾供器,请神主,又打扫上房,以备悬供遗真影像。
此时荣内外上下,皆是忙忙碌碌。因着王夫人身子依旧不爽利,这治办年事的差事便落在了凤姐儿与探春头上,这日姑嫂两个正计较着,便有丫头捧了一茶盘押岁锞子进来,回说:“奶奶、三姑娘,前儿那一包碎金子,共是一百五十三两六钱七分,里头成色不等,共总倾了二百二十个锞子。”说着递上去。
探春看了看,只见也有梅花式的,也有海棠式的,也有“笔锭如意”的,也有“八宝联春”的。探春便吩咐道:“收起这个来,把银锞子快快交了进来。”丫鬟答应去了。
过得须臾,贾琏施施然入得内中。众人见过礼,
贾琏便问凤姐儿:“咱们春祭的恩赏,可领了不曾?”
凤姐儿如今也得了诰命,便笑道道:“今儿我打发贾芹关去了。”
贾琏道:“咱们家虽不等这几两银子使,多少是皇上天恩。早关了来,给老太太见过,置了祖宗的供,上领皇上的恩,下则是托祖宗的福。咱们那怕用一万银子供祖宗,到底不如这个又体面,又是沾恩锡福的。除咱们这样一二家之外,那些世袭穷官儿家,若不仗着这银子,拿什么上供过年?真正皇恩浩大,想得周到。”
自打贾琏袭爵后,愈发不着家,银子不曾领回来几分,开销却更胜往日。那春祭的恩赏才几个银子?哪里就比得过一万两了?
凤姐儿心下腹诽,口中却道:“正是这话。”
正说话间,又有丫鬟来回话:“二爷、奶奶、三姑娘,芹哥儿关了恩赏回来,问是不是现下就送进来?”
贾琏吩咐道:“快让人送进来。”
须臾光景,便有两个婆子抬了个小巧箱子进来,放置桌案上展开,顿时露出内中银光中透着黄铜色的银币来。
正面牡丹图样留着‘政和通宝’四个字样,中间又有壹两。凤姐儿抄起一枚翻转过来瞧了眼,又见其上写着‘皇恩永锡’四字。
腊月初凤姐儿借故往伯府走了一遭,一早儿就知晓银币事宜,此时却故作纳罕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有婆子笑道:“好叫奶奶知道,芹哥儿说是往后朝廷恩赏、俸禄都用这银币,前几日散出来几万枚,转眼便被抢了个空。如今外头专门有人特意收购这恩赏银币,说是一两能顶外头一两二钱呢。”
贾琏嘿然道:“一两二钱?这等恩赏又有几家有?便是给二两都不兑!”
说话间盎然起身,吩咐凤姐儿道:“芹哥儿到底是初次与衙门打交道,我去问问可还妥帖。”
眼见贾琏龙行虎步而去,凤姐儿心下好一阵腻歪。不过是个区区三等将军,怎么没见人家俭兄弟这般张狂?
强忍着心下腹诽,凤姐儿转头与探春继续道:“探丫头可曾问过太太,这年节里四处走礼的事儿?”
探春道:“一早儿就与太太说了,只是太太还没主意,过会子我再去问过。”
贾敬、贾琏先后而去,今年荣府不好摆酒宴请,但还得往各家走动。
凤姐儿正要说什么,平儿进来回话道:“奶奶,关外的乌庄头到了。”
凤姐儿与探春对视一眼,凤姐儿就冷笑道:“探丫头且瞧着吧,那老砍头的过会子一准儿叫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