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李惟俭登车,平儿紧忙挑开了帘栊来:“俭四爷。”
“嗯。”李惟俭应了一声,猫腰进得内中,抄起手炉大马金刀落座,随即笑道:“巡城兵马司不富裕,不过也下了百台订单,回头儿与你们奶奶说了,得空往城南南货铺子走一遭观照观照。”
平儿心知肚明,定是俭四爷与那位兵马使有了勾兑。当即笑着应下道:“还得是俭四爷出马,早前我们奶奶愁的什么也似的,这回定然放心了。”
李惟俭笑着应下,平儿又赶忙抄起茶壶来为李惟俭倒了一盏温热茶水。待李惟俭呷过一口,平儿又道:“险些忘了,今儿一早奶奶自老太太处得了信儿,说是张宜人下了帖子,邀着林姑娘去其家中小住。老太太早就准了,说是过几日便送林姑娘过去。”
李惟俭顿时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故作讶然道:“还有这等事儿?”
平儿看破不说破,只道:“林姑娘认了干亲,这总要上门走动一番,我出门时三姑娘还领着人往库房去寻贺礼呢。”
王熙凤早知李惟俭与黛玉之间的猫腻,她虽不曾漏过口风,可与平儿朝夕相伴,平儿又是个伶俐的,又如何看不出此中内情?
李惟俭不想提及此事,转口便道:“平姑娘这阵子受累了,说不得年关时二嫂子要给平姑娘包个大红包呢。”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银钱上素来爽利,也不用年节,如今私下里就没少贴补我呢。”
这倒是真的,王熙凤自打得了暖棚营生后再不差钱,虽银钱给的不多,可隔三差五总送平儿一些头面、胭脂水粉,如今衣着打扮上便是赵姨娘也没平儿体面。
李惟俭笑道:“我多嘴了,二嫂子果然大气。”口中这般说着,扫量一眼平儿的面容,李惟俭心下犯难。
这凤姐儿前头自己个儿送上门也就罢了,如今偏要他拉平儿下水。他李惟俭虽说不算个好人,可也没坏的那般彻底。这等勾搭良家的事儿,实在有些别扭。
王熙凤如今胃口极佳,料想必是孕早期,李惟俭就想不明白了,凤姐儿求仁得仁,那爵位眼看也要落在贾琏头上,非要让他拉平儿下水为的又是哪般?
既然心下别扭,李惟俭干脆也不强求了,只待往后与凤姐儿独处时再商议此事。
此时天色过午,车马自外城过了宣武门往内城而去,临近西单牌楼,忽而车马陡然停将下来。
李惟俭心下纳罕,挑开车帘观量,便见丁如松兜转骏马过来道:“老爷,前头有人拦住去路,送了帖子,说是请老爷一会。”
说话间丁如松奉上帖子,李惟俭纳罕着接过,展开来却见帖子里字迹寥寥,只写着‘长乐居士’四个字。
李惟俭看罢蹙眉不已,平儿略略瞥了一眼,紧忙道:“俭四爷若有事儿,单将我放下就好。如今外头也有人力车——”
却见李惟俭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
长乐居士……东宫又名长乐宫,这欲盖弥彰的名号,除了那位太子还有谁敢这么自称?
只是李惟俭素来低调,连朝政都避之不及,怎么就被这位给盯上了?略略思忖,李惟俭顿时恍然。是了,怕是太子拿自己当钱袋子了!这倒是不好处置了。
平儿盯着面色变换不停地李惟俭,攥紧了帕子又不敢咋声,生怕搅扰了俭四爷思绪。忽而就见李惟俭看将过来,低声说道:“平姑娘可还记得今上生辰?”
天子生辰便是万寿节,平儿自然记得,紧忙说道:“八月十九。”
“哪一年?”
待平儿说过,李惟俭盘算了下,如今圣人不过四十出头,且瞧着也不像是个短命的。那太子如今与自己一般年岁,若圣人一直康健,只怕太子起码要二十年后才能登基。
二十年……足够李惟俭布局了。
想明此节,李惟俭顿时乐了,干脆来个假痴不癫,先应付过去再说。
因是李惟俭掀开帘子,径直将那帖子丢了出去,冷声道:“听都没听过,将那人打发了!”
丁如松领命,兜转回来到得那拦路之人近前,帖子轻飘飘丢在其脚下,那人还在纳罕,跟着便觉披挂之声袭来。
啪——
“啊……”那人捂着脸不解地看向丁如松。
却见丁如松举起马鞭道:“滚远点儿,我家老爷岂是阿猫阿狗就能见的?”
“你,你可知我是谁?”那人说话不禁尖声细气起来。
丁如松心下暗自嘀咕,暗忖面前这货色面白无须的,怎么瞧怎么像是哪家的相公。心下腻烦,鞭子又抽打过来:“老子管你是谁?再不滚开,老子就让你知道知道老子是谁!”
“啊……好好好,你且等着,我跟你没完!”
那人跳着脚指点着丁如松,见丁如松拧眉又要来打,吓得扭头便跑,转眼便钻进了人群里。
车内的平儿看得瞠目,忧心忡忡看向李惟俭,却见李惟俭急切催促道:“快走快走,占了便宜不走等着人家叫人啊?”
待车帘放下,马车重新开动,眼见李惟俭又蹙眉苦起脸来,平儿实在禁不住好奇,问道:“俭四爷,方才那人——”
“大麻烦啊。我这小身子板可不敢沾染了,还是能躲就躲吧。”
平儿欲言又止。
李惟俭扫了其一眼,笑道:“平姑娘想问我为何不好言好语婉拒了?”
平儿点头道:“想来四爷自有思量。”
李惟俭就道:“要是好言好语能劝得了,我也就不用装疯卖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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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单牌楼,青云楼。
三层雅间里,王仁、王兄弟俩愁眉苦脸,相对无言。
自那日离了荣府,王便四下找寻好友,又托了王子腾的关系寻了两位御史,终究上了两封弹劾奏章。奈何那奏章上去就石沉大海,再也没了动静。后来听闻是都不曾呈上圣人案头,便被首辅陈宏谋给扣下了。
王气得暴跳如雷!你陈宏谋是什么意思?姓李的可是严阁老的得意弟子,陈首辅素来与严阁老不合,怎地这会子偏要维护那姓李的?
天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王在家中无能狂怒,转天便被王子腾得了信儿。当晚王被叫到王子腾跟前儿,待厉声逼问了情由,王子腾顿时勃然大怒!
如今什么情形?自打王子肫告老还乡,王家便打定了心思要踩着贾家的尸骨重新爬起来。当年王子腾任京营节度使就是因着贾家的保举,此后一路平步青云,身上官袍不知沾染了多少贾家亲兵的鲜血。
王子腾素知圣人不是个大度的,心下生怕狡兔死、走狗烹,这才谋算着拜在陈宏谋门下,自军中抽身谋求入阁。
当此之际可谓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被圣人寻了错漏。偏他这个蠢儿子自以为王家欣欣向荣,得意忘形之下竟去招惹那竟陵伯!
是,陈宏谋与严希尧政见不合,二人在朝堂上斗得厉害。可那又如何?李惟俭可是财神啊!错非李惟俭之故,陈宏谋哪里来的银钱推行新政?
此番灭准之战还不知要靡费多少银钱,如今国库早就空了,陈宏谋就指望着李惟俭行那陶朱之能,好让朝廷再发上一笔呢,此时怎会让人弹劾了李惟俭?
王子腾盛怒之下将亲儿子王骂了个狗血淋头,吓得王灰溜溜在家中老实了十来日,直到今日方才寻机出来游荡。
想到十几日前光景,王蹙眉道:“这姓李的……还真就无从下手了?”
王仁瞥了其一眼道:“姓李的万事不沾,只一门心思实学造物,我可是听说姓李的在京师左近连一亩地都不曾置办下。”
王撇嘴道:“我若有上千万的银子,也瞧不上那点田土。”
王仁颔首连连:“富可敌国啊。我如今也是纳闷,那姓李的素来与人为善,莫说是勋贵人家,早年便是士绅寻其买些股子,姓李的都要好生招待了。二叔如今又位高权重,姓李的哪儿来的脾气将咱们兄弟赶了出来?”
王也百思不得其解,好半晌才道:“莫非是因着姑母?”
王仁挠头不已,说道:“可他又与凤姐儿交好,真真儿不知此獠是如何做想的。”
王叹息一声道:“罢了,如今咱们是狗咬乌龟无从下口,且容此獠猖狂一阵。待来日……异了主,定有那厮好瞧的。”
王仁点头,随即道:“殿下今儿怎地迟了?”
正说话间,忽听得楼下响动,二人紧忙起身,随即便有卫士入内查看,过得半晌才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昂首阔步入内。
兄弟二人不敢怠慢,紧忙上前见礼。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年岁,生得相貌堂堂,举手投足自带一股子贵气,不待二人问安便笑道:“路上撞见有卖西夷女奴的,倒是瞧了回西洋景儿。”
王赶忙请少年落座,笑道:“这市面上又哪里有好货色?殿下若信得过,来日我给殿下物色个上等的。”
那少年笑着摇头道:“不过是瞧个稀奇罢了,西夷女子身上一层毛,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啊。”
王家兄弟顿时附和着笑将起来。
闲谈几句,少年忽而问道:“上回说的那股子……可有着落了?”
王顿时苦着脸拱手道:“回殿下,学生怕是办砸了。只因姑母与那姓李的交恶,学生二人上回送了门贴,将吃了姓李的闭门羹。”
“哦?”少年笑道:“这倒是有趣。”
王仁赶忙将内中情由说了出来,惹得那少年大笑不已:“哈哈,不想李复生竟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王仁赶忙道:“这世间又有几人如殿下一般虚怀若谷?”
“少拍马屁,”少年笑着也不在意,说道:“可惜我如今不好出来走动,不然倒是想去竟陵伯府拜会一番。”顿了顿,又意味深长道:“孤……可是对李复生仰慕已久啊。”
这青云楼尽数换了玻璃窗,王办砸了差事不好接茬,正扭头往外观量,忽而便瞥见领头的丁如松了。
他虽不知丁如松姓名,却也知此人如今算是李惟俭的护卫头子。因是心思转动,紧忙笑道:“要说殿下是有福之人呢,真真儿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怎么讲?”
王朝下遥遥一指:“殿下请看,那不就是姓李的车驾?殿下只消送去帖子,那李复生不就来了?”
少年顿时意动,略略思量,招手将随行的太监招来,吩咐道:“你去送帖子,记得要好言相请,万万不可怠慢了。”
太监问道:“殿下用什么名号?”
少年道:“便是长乐居士了,料想李复生定能瞧得出来。”
太监寻了帖子,紧忙一溜烟的下了楼。王家兄弟与少年也不多话,坐定三层往下观量。便见那太监果然拦住了车驾,帖子交给丁如松,那丁如松兜转骏马到得马车旁说了会子话儿,须臾兜转回来,丢下帖子竟扬起鞭子就抽!
王家兄弟与那少年瞠目不已,少年不禁说道:“王泉那狗东西莫非送错了帖子?”
话音落下,丁如松又抽了一鞭子,隔着老远都能听见王泉惨叫一声,随即撂下狠话扭头便跑。
须臾王泉哭丧着脸儿回了雅间里,面对沉着脸儿的少年道:“殿下,那姓李的不识抬举,说……说……”
“说什么?”
“说什么长乐居士,阿猫阿狗的少来搅扰!”
“大胆!”
“岂有此理!”
王家兄弟拍案而起,一个个义愤填膺。
那少年阴沉着脸忽而舒展开来,笑道:“好个假痴不癫……诶?都站起来做什么?坐下坐下。呵,竟陵伯这是避孤如蛇蝎啊。”少年好笑着看向王家兄弟:“孤就这般不受人待见吗?”
不待王仁开口,那少年便笑道:“都说李复生滑不留手,如今看来果然得了严阁老真传啊。这倒是有趣了……不急,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李复生会瞧见孤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