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听了有理,便自往贾母处来,和贾母说了一回闲话,便出来,假托往王夫人房里去,从后门出去,打鸳鸯的卧房前过。
只见鸳鸯正然坐在那里做针线,见了邢夫人,忙站起来。
邢夫人笑道:“做什么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儿越发好了。”
一面说,一面便接他手内的针线瞧了一瞧,只管赞好。放下针线,又浑身打量。只见她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
鸳鸯见这般看她,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心里便觉诧异,因笑问道:“太太,这回子不早不晚的,过来做什么?”
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
鸳鸯听了,心中已猜着三分,不觉脸红,低了头,任凭那邢夫人说破大天,只是不发一言……
另一边厢凤姐儿早换了衣服,因房内无人,便将此话告诉了平儿。
平儿也摇头笑道:“据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说着瞧罢了。”
凤姐儿道:“太太必来这屋里商议。依了还可,若不依,白讨个臊,当着你们,岂不脸上不好看。你先去瞧瞧饭食,再去别处逛逛去,估量着去了,再回来。”平儿听说,便逍遥自在的往园子里来。
方才游逛了,迎面便撞见自怡红院出来的红玉。
平儿便笑着迎过去,道:“又来讨好主母?”
红玉赶忙掩住平儿的口,嗔道:“可不好浑说,云姑娘素日瞧着大大咧咧万事不放在心上,心下却尤为在意此事。”
平儿探手拨开红玉的手笑道:“这会子就咱们俩,还不许我打趣一番了?”
红玉就笑道:“又有江南士绅来访,送了一车俵物,四爷心里想着云姑娘,就打发我来送一些。”
平儿不禁感叹,说道:“无怪老太太说云姑娘是有福之人,瞧四爷这见天打发人往怡红院送物件的架势,云姑娘怕是掉进蜜罐子里了呢。”
正说着话,忽见鸳鸯蹙眉心事重重而来,平儿想着此事也隐瞒不住,便拉着红玉低语一番,二人旋即悄然靠近,平儿忽而笑着叫道:“新姨娘来了!”
鸳鸯听了,便红了脸,说道:“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
平儿听了,自悔失言,便拉她到枫树底下,坐在一块石上,索性把方才凤姐过去回来所有的形景言,始末原由,告诉与她。
鸳鸯红了脸,向平儿冷笑道:“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霞、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去了的茜雪、金钏,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
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然我心里仍是照旧,有话有事,并不瞒你们。这话我先放在你心里,且别和二奶奶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平儿方欲笑答,只听山石背后哈哈的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
三人听了,不免吃了一惊,忙起身向山石背后找寻,不是别人,却是袭人笑着走了出来问:“什么事情?告诉我。”
说着,几人坐在石上。平儿又把方才的话说与袭人听,袭人道:“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且如今动弹一下都要人推,也不知是怎么思忖的。”
平儿与鸳鸯道:“你既不愿意,我教你个法子,不用费事就完了。”
鸳鸯道:“什么法子?你说来我听。”
平儿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平儿或许是真心,但王熙凤那一关又如何过得去?且鸳鸯本心就瞧不上贾琏。
因是鸳鸯啐道:“什么东西!你还说呢!前儿你主子不是这么混说的?谁知应到今儿了!”
一旁的袭人笑道:“他们两个都不愿意,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
若平儿还有几分真心,袭人这话却全是虚情假意。谁不知宝玉房中是个什么情形?连个奶嬷嬷都被袭人斗得与宝玉生分了,那媚人也是个出彩的,如今处处落在下风,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会被袭人赶走。
鸳鸯暗忖,只怕袭人这话内中大有警告之意——不去琏二爷那儿,也别来宝二爷这儿!
因是鸳鸯又是气,又是臊,又是急,骂道:“两个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为难的事,拿着你们当正经人,告诉你们,与我排解排解,你们倒替换着取笑儿。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
二人见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别多心,咱们从小儿都是亲姊妹一般,不过无人处偶然取个笑儿。你的主意告诉我们知道,也好放心。”
鸳鸯道:“什么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
平儿摇头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爷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然你是老太太房里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么样,将来难道你跟老太太一辈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时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鸳鸯冷笑道:“且不说谁先谁后,纵使他落在后头,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离这里,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收小老婆的!等过三年,知道又是怎么个光景,那时再说。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平儿、袭人笑道:“真这蹄子没了脸,越发信口儿都说出来了。”
鸳鸯道:“事到如此,臊一会怎么样?你们不信,慢慢的看着就是了。太太才说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
平儿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没上来,终究也寻得着。现在还有你哥哥嫂子在这里。可惜你是这里的家生女儿,不如我们两个人是单在这里。”
鸳鸯道:“家生女儿怎么样?‘牛不吃水强按头’?我不愿意,难道杀我的老子娘不成!”
看了半晌热闹,一旁的红玉心下五味杂陈。鸳鸯在府中何等体面?如今却被逼得这般窘迫。亏得她一早儿随了俭四爷,又许了姨娘前程,不然留在贾家,说不得来日还不如鸳鸯呢。
她这一声叹息,引得平儿与袭人观量,袭人忽而心下一动,脱口笑道:“我们都知你是个心气儿高的,既看不上琏二爷,又看不上宝二爷,倘若将你许了俭四爷又怎么说?”
鸳鸯闻言顿时讶然不已,忙道:“浑说什么?怎么又扯上俭四爷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鸳鸯虽与李惟俭往来不多,也知其人内有乾坤,可这般伟丈夫本就不拘世间礼法。鸳鸯因是心下暗忖,若果然要给人做小老婆,好似留在俭四爷身边儿……更好些?
随即自己个儿暗啐一口,红玉还在跟前儿,没得让人笑话!
她面上变化,一纤一毫俱落在平儿、袭人与红玉眼中。平儿与袭人对视一眼,心下纷纷讶异不已,原来鸳鸯果然看中了俭四爷。红玉却是心下咯噔一声,总觉此番好似引狼入室了。
因是,红玉便笑道:“四爷有何不好的?素日里也不拘着我们,还总要我读书识字。鸳鸯姐姐若来了,说不得四爷极得意呢。”
鸳鸯便道:“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越说越没谱了!”
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红玉心下烦闷,便推说家中还有事务,旋即起身离去。
只余下鸳鸯、平儿、袭人三个,平儿真心为鸳鸯考量,因是凑过来道:“这会子就莫说假话了,你若真有心,我舍了脸面跪求了二奶奶,总要在老太太面前递上话才好。不然挡得住一回,难不成还能挡得了一辈子?”
袭人也道:“你也莫想着红玉,俭四爷年轻气盛的,身边儿又不止红玉一个。再说她往后顶多是姨娘,老太太发话求了云姑娘,又哪里用理会红玉?”
鸳鸯还要嘴硬,方才要开口,便撞上了平儿的目光。心下正犹豫着,抬眼便见她嫂子往这边走来。
袭人道:“当是找不着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说了。”
鸳鸯骂道:“这个娼妇,专管是个‘九国贩骆驼的’,听了这话,他有个不奉承去的!”
说话之间,已来到跟前。她嫂子笑道:“那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你跟了我来,我和你说话。”
平儿、袭人都忙让坐。他嫂子说:“姑娘们请坐,我找我们姑娘说句话。”
袭人、平儿都装不知道,笑道:“什么这样忙?我们这里猜谜儿,赢手批子打呢,等猜了这个再去。”
鸳鸯道:“什么话?你说罢。”
她嫂子笑道:“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
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
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她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得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去!”
一面骂,一面哭,平儿、袭人拦着劝。她嫂子脸上下不来,因说道:“愿意不愿意,你也好说,不犯着牵三挂四的。俗语说,‘当着矮人,别说短话’。姑奶奶骂我,我不敢还言,这二位姑娘并没惹着你,‘小老婆’长,‘小老婆’短,人家脸上怎么过得去?”
袭人、平儿忙道:“你倒别这么说,她也并不是说我们,你倒别牵三挂四的。你听见那位太太,太爷们封我们做小老婆?况且我们两个也没有爹娘、哥哥、兄弟在这门子里仗着我们横行霸道的。她骂的人自有她骂的,我们犯不着多心。”
鸳鸯道:“她见我骂了她,她臊了,没得盖脸,又拿话挑唆你们两个,幸亏你们两个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没分别出来,她就挑出这个空儿来。”
她嫂子自觉没趣,赌气去了。
平儿又扯过鸳鸯,说道:“行不行就一句话的事儿,你若点头了,我这就去求二奶奶去!”
鸳鸯咬唇思量,眼前闪过李惟俭身形,本要强行推拒了,可心中终是不忍,因是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袭人便笑道:“你瞧,我就说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原是盯着俭四爷呢。”
鸳鸯面上挂不住,与袭人撕扯了一番,待散去了,平儿紧忙去寻王熙凤。
却说这会子邢夫人正在凤姐儿房中,金文翔家的讪讪回返,回话道:“不中用,她倒骂了我一场。”因凤姐儿在旁,不敢提平儿,只说:“袭人也帮着她抢白我,说了许多不知好歹的话,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爷商议再买罢。谅那小蹄子也没有这么大福,我们也没有这么大造化。”
邢夫人为贾赦求纳鸳鸯可不是为着女色,再者如今贾赦又哪里有那个心力?两口子奔着老太太的体己银子去的,又怎肯善罢甘休?
因是邢夫人追问连连,那金文翔家的信口胡诌,单将平儿摘了出去,只说了袭人的不是。
凤姐听闻平儿也在场,又装模作样要寻平儿来问话,小丫头丰儿便推说平儿被黛玉请了去,一时不得回返。
邢夫人无计可施,吃过晚饭只得回去寻大老爷问计。
邢夫人方才一走,平儿便回来了。与凤姐儿略略说过园中情形,忽而便跪了道:“奶奶,我服侍你一场,从未开过口,如今却要代鸳鸯求奶奶一嘴。”
凤姐儿讶然不已,忙道:“好端端跪我做什么?有什么话你起来再说。”
凤姐儿起身去拉,平儿却执意不起,只将鸳鸯意欲嫁李惟俭之事说了出来。直把凤姐儿听得瞠目不已!
凤姐儿心下极不待见鸳鸯,盖因那鸳鸯在老太太面前比凤姐儿还要有几分体面,出身下贱,如今却比主子的谱还大,倒并非真个儿有什么龃龉。
如今听了平儿求肯,心下竟说不出的五味杂陈。恍惚间,凤姐儿忽而生出一念,若自己是鸳鸯——
“奶奶?”
“不行!”王熙凤脱口而出,说过才觉后悔。继而赶忙找补道:“你这事儿怕是寻错了人。”
强忍着心下不适,凤姐儿说道:“便是老太太也不能往俭兄弟身边儿强塞人,你要求,只怕要去求一求云丫头了。
若与云丫头提及此事,我就更不好出面,反倒是你自己个儿去说更好些。”
一语点醒平儿,平儿顿时恍然道:“是了,奶奶说的在理。”
当下平儿起身,又急匆匆往怡红院而去。瞧着平儿匆匆而去,王熙凤咬唇半晌不语,心下万般心绪,终究化作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