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笼里的宝钗心下一凉,暗自思忖,只怕凤姐要将其送去老太太房里。若果然如此,她哪里还有脸面继续留在荣国府?非但是她,怕是薛蟠与薛姨妈也留不得了。
若如此,还不如方才打开箱笼的是俭四哥呢!
她心下急切,心思电转,哀求道:“可是凤姐姐?还请凤姐姐救我一救,来日做妹妹的为奴为婢,也要报还今日恩情。”
凤姐闻言笑道:“什么救不救的,宝妹妹这话过了。”
但听得箱笼里宝钗言辞恳切道:“小妹愿在此立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此际实学新起,神鬼之说多得世人笃信,王熙凤虽不信佛道报应之说,却也知宝钗此时果然急了。
她心下暗忖,若得了宝钗做内应,来日与王夫人斗起法来,说不得会有奇效。且她全然看不上宝钗,自问论手腕、心计,宝钗又有哪一样比得上她?便是来日做了宝二奶奶又如何?
再者,那薛姨妈与薛蟠一个赛一个的蠢,留在王夫人身旁,说不得非但不是助益,反倒是拖累。
平儿又可怜巴巴凑过来,虽没言语,求肯之意却溢于言表。
王熙凤便长叹一声,低声道:“你莫急,等过了角门,我寻个没人地方将你放出来。今日之事,李家不愿沾染,想来也不愿传扬。身边几人都是妥帖的,必保得妹妹青白之名。”
这话听着是好话,实则明白无误告诉宝钗,若不守约,来日必坏了你名声!
宝姐姐此时无计可施,恨极了亲哥哥的愚蠢,只得唯唯应下。
那王熙凤果然信守承诺,过了东角门、玉皇庙,眼见四下无人,这才让婆子将箱笼放下,又撬开,解了绳索,这才将宝钗放出。
宝钗一朝得解脱,却因绳索捆了半日,手脚不曾活络,落地后摇摇晃晃,平儿赶忙过来将其搀扶住。
宝钗红着眼圈朝王熙凤屈身一福:“姐姐今日之恩,妹妹感念于心,来日不敢或忘。”
王熙凤道:“不过是捎带手的事儿,妹妹家中真是……罢了,平儿,你搀着宝妹妹从凸碧山庄绕过去,这会子入了夜,料想没几个人。”
平儿应下,搀扶宝钗缓步而去。
王熙凤见二人身形遮掩在树木之后,不禁冷笑一声,回头儿与两个婆子道:“办得好,明儿来我房里,各得一吊赏钱。哦,仔细将箱笼拾掇了。”
两婆子大喜,不迭声谢过,抬了箱笼而去,王熙凤也笑着自行回返小院儿。
却说宝钗到得蘅芜苑,谢过平儿,进得内中也不让莺儿等丫鬟随在一旁,只将自己关在卧房里痛哭了一场。过往被薛姨妈种下的念头不禁动摇……凭什么?她薛宝钗凭什么为了薛蟠就得委屈自己个儿?
这一夜两府风平浪静,看似波澜不起,实则暗流汹涌,说不得哪日就会化作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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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州,临渠客栈。
听得脚步声,丫鬟小螺、小蛤紧忙出来观量,便见薛蝌蹙着眉头快步行来,两婢紧忙屈身见礼。
薛蝌眉头舒展,问道:“妹妹可歇了?”
小螺就道:“姑娘说心有所感,这会子正写字儿呢。”
小蛤嗔道:“乱说,分明是写诗。”
说话间,两婢紧忙让开身形,薛蝌踱步进得客房之内,便见小妹端坐书案之后,正咬着笔杆蹙眉凝思。他行将过去,略略观量,便见其上字迹娟秀,写着:“薄雾锁鹅黄,丝丝着霓裳。垂首低眉镜湖面,自顾随风扬。”
薛蝌暗暗颔首,出言道:“卜算子?”
薛宝琴这才回眸,眼见来的是兄长,顿时笑道:“心有所感,只得了两句,余下的却不知如何续了。”
薛蝌扫量一眼,便见妹妹肤如凝脂,面如白玉,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年岁虽不大,却已生得倾国倾城,待再过几年,还不知何等出色呢。
薛蝌便道:“仔细烟气伤了眼睛。”
薛小妹干脆丢下笔墨道:“算了,左右一时间也想不起。哥哥,可定下车马了?”
眼见薛蝌颔首,宝琴便明媚笑将起来:“真好,明儿就能到京师了。小时随父亲来过一遭,奈何那会子还小,如今却记不得什么了。”
薛蝌强笑一声,欲言又止。半晌,拉过椅子坐在薛小妹一旁,沉吟着道:“妹妹……你可怪我?”
薛宝琴眨眨眼,笑将起来,道:“哥哥说的哪里话?无缘无故的,我怪你做什么?”
“伯爷那边——”
宝琴便明媚道:“李大人很好啊,我在家中就听说了,多亏了李大人造出水泥来,去岁这才免了昆山之苦。如今昆山百姓感恩戴德,不少人都为庄大人、李大人立生祠呢。”
顿了顿,又道:“再者,哥哥也说了李大人面容俊朗、风度翩翩,且不过这般年岁,天下间又有哪个女儿家不倾慕?结得如此良缘,还是多亏了哥哥认识了李伯爷呢。”
薛蝌笑着颔首,心下苦涩不已。若是嫁也就罢了,偏只能是纳。
薛家二房一向随着大房打理产业,家资比不得大房丰厚,也算小富即安。若依常例,妹妹嫁个举人、乡绅之子也算妥帖。奈何今时不同往日,那皇商底子没了,二房再行商,便处处碰壁。
上回错非偶遇李惟俭,只怕那六千两银子便成了泡影。
薛蝌想的分明,此时行商,若不依附权贵,只会落得个家破人亡。
他能想明此节,妹妹薛宝琴自幼聪慧,又怎会不知?因是他心下愈发愧疚,却说不出来,只拍了下薛宝琴的头,起身道:“早些安歇吧,明儿晌午就能到京师。”
“嗯。”宝琴应下,起身将薛蝌送出门外,又回身到桌案前。
心下胡乱思忖、忐忑不安,暗暗想着,也不知那李伯爷是什么性情,是否果然如兄长说的那般俊朗。女儿家嘛,总想着良人相貌堂堂。
这般想着,忽而听得笃的一声响。宝琴循声看过去,便见一只鸟儿不知怎地,撞在了窗扉上,这会子落在地上扑腾着起不得身。
宝琴赶忙移步过去,矮身探手将其捧在手心,仔细观量,却是一只喜鹊。宝琴眼见其翅膀伤了,便蹙眉道:“鹊儿鹊儿,怎地伤了翅膀?”
那喜鹊喳喳叫了两声,宝琴就笑道:“贪嘴,这般黑还想着吃虫儿。罢了罢了,谁叫我心善?我给你缠裹了,过几日就好。这几日你暂且跟着我可好?可不许乱叫,若吵得旁人不能安睡,我可就留不得你了。”
那喜鹊好似听懂了般,歪着头不则声。宝琴就笑道:“就当你应承了。”
说着,起身寻了纱布,为那喜鹊缠裹。小螺、小蛤进来,见姑娘又照料不知何处来的鸟儿,纷纷相视而笑,心下对这般情形早已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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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东北上小院儿。
薛蟠兀自搂着碧莲酣睡,心下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不时便笑出声来。怀中碧莲已然醒了,却不敢动弹,生怕吵了薛蟠,回头又遭了这呆霸王毒打。
忽而外间传来声响。
“姑娘,大爷还睡着呢。”
“闪开!”
“姑娘,容我去叫了……啊——”
嘭!
房门推开,碧莲抬眼便见宝钗阴沉着脸行将过来。碧莲骇得紧忙裹住锦被遮掩了身子,畏缩着道:“宝姑娘。”
薛蟠被吵醒,睡眼惺忪看见过来。却见宝钗一言不发,抬手一巴掌抽过来,啪!
这一巴掌气力十足,薛蟠脸颊上顿时多了四条手指印。
薛蟠还在懵然,却没想着打回去,只纳罕道:“妹妹?你打我作甚?”忽而恍然,又道:“不对,你不是——”
啪——
又一巴掌让薛蟠住了口。
就听宝钗恨声道:“我没你这般少廉寡耻的哥哥!再有下回,也不用你说劳什子的,我自去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说罢转身扬长而去。
那薛蟠还在懵然,兀自念叨着:“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在其想来,若玉成好事,妹妹早先便对那李惟俭有些情意,如今又委身于他,此行归来理应寻自己商议,自己这个大舅哥与李惟俭商议一番,再提及兼祧之事,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如今看来,好似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那宝钗虽走了,莺儿却还在院儿里。薛蟠三两下套了衣裳,见莺儿还在,紧忙扯住其问道:“我妹妹何时回来的?”
莺儿被薛蟠攥得吃疼,蹙眉道:“大爷这话儿说的,姑娘昨儿入夜就回来了。”
“啊?”薛蟠顿时牛眼瞪大,满心的不解。姓李的什么意思?送到嘴边的肥肉都不吃?
又问:“是伯府丫鬟送回来的?”
莺儿恼了:“大爷弄疼我了!”挣脱开来,莺儿就道:“大爷这话好没道理,姑娘又不曾去过竟陵伯府,为何要人家丫鬟送?昨儿是平儿姑娘送姑娘回来的。”
听得此言,薛蟠顿觉脑子不够用了,想了半晌也想不分明这内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不提薛蟠挠头,却说宝姐姐抽了薛蟠两巴掌,心下郁气非但不曾消解,反倒愈发涌上心头。强忍着眼泪,又去了王熙凤院儿。
这会子王熙凤方才用过早点,因贾敬丧事还不曾结束,正要招呼婆子、媳妇来听吩咐。
丫鬟丰儿来报,说是宝钗来了。
王熙凤顿时牵了嘴角一笑,让丰儿请其进来。宝钗入得内中,眼见并无旁人,只王熙凤与平儿,当即屈身一福,道:“凤姐姐,昨儿的事儿——”
王熙凤就笑道:“昨儿妹妹回来晚了,亏得平儿撞见了,不然可不好交代。”
宝钗咬了下嘴唇,看了眼平儿,没言语。
平儿也识趣,紧忙道:“奶奶、宝姑娘,我这会子还饿着,就不多留了。”
王熙凤戏谑一句,便让平儿离去。
待内中只余下两人,宝钗一言不发自袖笼里掏出一张纸笺来,递给了王熙凤,说道:“口说无凭,来日我若反悔,凤姐姐尽可用此文字毁我名声。”
凤姐接过观量一眼,便见其上乃是一首艳诗,字迹、落款都与宝钗对得上。王熙凤捏在手中,故作嗔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我还信不过妹妹不成?再说,我啊,也不希图妹妹帮衬,只求不扯我后腿就好。”
表姊妹二人又虚情假意言说一番,王熙凤眼见宝钗有些心灰意懒,正要放其离去,平儿忽而进来回道:“奶奶,宝姑娘,前头得了信儿,说是薛家二爷、琴姑娘一道儿来了,说是晌午便能到。”
王熙凤纳罕道:“哟,这倒是喜事儿呢,快去跟老太太、太太说一声儿。”
平儿得了吩咐转身而去,王熙凤转眼看向宝钗,却见其面上娴静,不见一丝波澜。
王熙凤就道:“妹妹快回去拾掇一番吧,今儿可得好生热闹一番。”
宝钗闻言,起身告退。行出凤姐儿院儿,心下顿时凄凉无比。
二房堂弟、堂妹入京,为的是什么?不问自知,为的自然是大房先前侵占了的家产!
这可真真儿是破屋又逢连夜雨、漏船载酒泛中流。
平儿那边厢与贾母、王夫人回了话,二者都高兴不已。转眼到得晌午,前头婆子来报,薛蝌与宝琴果然来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