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映雪便道:“换做俭四爷,将那金麒麟转赠给旁的女儿家,姑娘又如何做想?”
湘云只略略思忖,顿时就恼了,立眉瞪眼道:“他敢!”
话一出口,便见映雪无语看向自己,湘云顿时讪讪不已。嗫嚅道:“这,我只顾着往日情意,的确不曾多想。倒是我的错儿了。”
映雪叹息一声,上前言语道:“姑娘顾念情意,我看那叫袭人的可不曾顾及!我知姑娘心善,与丫鬟相处,但凡对你好一点,便当做姐妹相处。可再如何,姑娘是姑娘,丫鬟是丫鬟,那袭人简直不知所谓!换做旁的事来求也就罢了,哪儿有求着姑娘为她做活的?”
湘云却并不在意,说道:“左右我也无事,权当打发光景了。”
映雪冷笑道:“姑娘可知,我方才去取茶包,那些婆子背后如何嚼舌的?”
“怎么说的?”
映雪便道:“那些婆子背后说嘴,都是姑娘在家中过得不易,做不得一点儿主!又说保龄侯府嫌费用大,不用针线上人,差不多的活计都是夫人领着姑娘点灯熬油来做。又说夫人苛待姑娘,姑娘私下里没少哭鼻子!”
湘云顿时就恼了:“放屁!这是谁背后嚼的老婆舌?”
保龄侯府虽比不得荣国府靡费,可湘云在府中也是锦衣玉食,吃用从未短缺过。二婶婶为人严苛,却是连湘云待其亲生的都是一般。说什么点灯熬油做针线活,更是纯属无稽之谈。
二婶婶不过想着姑娘多学些女红,来日出嫁了也好为良人裁几件衣裳、做几个荷包。不说旁的,此番湘云来贾家,丫鬟、婆子、媳妇的可没少带,就算比不得宝玉,可三春哪一个又比得上?
眼见映雪没言语,湘云气得胸口连连起伏,恼道:“好啊,我素来与人为善,不想却被当成了好欺负的。但让我撞见是谁背后说嘴,我定要给她个好儿!”低头看了眼手中鞋子,湘云举起来就往地上砸去:“这活计谁爱做谁去做,我是管不得了!”
湘云阴沉着脸,撅着小嘴儿,怒气冲冲往回便走。映雪与翠缕对视一眼,映雪扬了扬下颌,道:“去丢给那劳什子袭人。”
翠缕唯唯应下,那映雪转身便去追湘云。
湘云与映雪一前一后,方才转过假山,迎面便见一人信步而来。原本憋闷不已的湘云只扫量一眼,顿时止住了脚步。
小姑娘这会子委屈不已,便想着与李惟俭言说一番,又心生顾忌,忙问映雪道:“我,我是不是要躲开啊?”
那映雪却极有主意,四下观量了眼,低声道:“左右四下无人,姑娘不妨趁机与四爷说会子话儿。”
得了主意,湘云当即应下,此时李惟俭也瞧见了她们二人,当即出声招呼:“云妹妹?”
湘云因着心中怒火,顿时将此前的羞臊一扫而光,瘪嘴叫道:“俭四哥!”
李惟俭到得近前,蹙眉讶然道:“这是怎么了?谁敢给你委屈受?”
湘云只是摇了摇头,一旁映雪屈身见礼,赶忙守在路口防着来人窥见。
李惟俭见其不言语,探手前指,温和道:“遇了什么事儿了,不妨与我说说。”
二人相携而行,湘云素来不是个憋闷的性子,当即便将缘由一股脑的说将出来。李惟俭边听边颔首,心下暗忖,亏得映雪伶俐,不然湘云这丫头来日不定在园子里吃多少亏呢。
听罢,李惟俭便道:“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云妹妹,这世上之人彼此交往,并不都如妹妹一般以真心相待。
有些人投你所好,专说些好听的哄了你,而后用‘真心’裹挟,逼着你让渡好处出来。
更有甚者,她也不求好处,只求闹个乐子,也能折腾得你心下烦恼。”
湘云听了,蹙眉道:“俭四哥是说……袭人是个坏的?”
李惟俭负手停步道:“这却不好说了。认知高的人,你待她丁点好儿,她时时感念;认知低的人,起初或许感念,待时间一长或许就会习以为常,认定你待她好乃是天经地义。
那袭人如何,还要云妹妹自己去分辨。”
“如何分辨呢?”
湘云苦恼道。
李惟俭乐了,说道:“无外乎察其言、观其行,最紧要的是观其行——不要看她说了什么,要看她做了什么。”
湘云懵懂的点点头,心下烦闷略略舒缓。原想着到了荣国府,与姊妹们常聚在一处,每日家不知多少欢乐事。却不想方才到来,便被人算计了一遭。
那袭人小时照看过她,湘云一向拿起当做姐妹相处,不想竟有这般多的算计心思。
略略舒了口气,湘云低声道:“方才映雪教训我了,那鞋子我也不做了……你,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李惟俭这会子正盘算教训袭人呢,转眼便见湘云手足无措、蔫头耷脑的样子,瞧在眼里分外娇憨、可爱。
李惟俭不由得生出逗弄之意,只笑着没言语。
那湘云等了半晌不见回话,又道:“那,你要是生气了,可以只骂不打麽?”
说话间抬起头来,一双秋水里满是清澈。
而后便见李惟俭探手戳了下其眉心,说道:“那你也给我做一双可好?”
“好。”湘云痛快应承下来。
李惟俭笑着道:“那就这般,我不生气了。”
湘云眼见其果然不气恼,方才也不过是存心逗弄,顿时高兴起来:“俭四哥原本就没生气,果然是个脾气好的。”
李惟俭顿时笑将起来。
他们此时就停步在东北上小院,也就是如今薛姨妈居停小院之后,忽而便听小院里一阵兵荒马乱,继而好似薛姨妈嚷道:“快去劝劝,可不能让你姨父打坏了宝玉!”
随即又有宝钗道:“妈妈快走!”
李惟俭与湘云对视一眼,后者纳罕道:“爱——二哥哥挨打了?”
她自小口齿不清,二哥哥非得说成爱哥哥才算便利,这会子忽而想起映雪点拨,这爱哥哥就是再顺口也不好再叫,只得别扭的换做了二哥哥。
李惟俭两手一摊,他才懒得理会宝玉呢。
正待此时,翠缕领着个婆子来寻,遥遥便道:“姑娘,不好了,宝二爷被老爷打了板子,如今太太、老太太都往前头赶呢!”
“哈?真打了?”湘云瞪大眼睛,扯了李惟俭就走:“俭四哥快来,总要劝一劝才是。”
李惟俭便任凭被湘云扯了衣袖,又往前头而去。宝玉挨打啊,正好去瞧个乐子。
方才到得大观园正门左近,迎面便撞见了三春、黛玉、李纨。黛玉一双似泣非泣眸子玩味看向那扯着衣袖的手,非止黛玉,便是迎春看着那手也不觉出了神儿。
湘云招呼一声,忽而见众人眼光怪异,这才恍然,赶忙撒手,又羞得红了脸儿。
李纨便道:“莫要耽搁了,老爷发起脾气来,只怕宝玉讨不得好儿。”
当下众人齐出大观园,又会同了凤姐、宝钗,一并往贾政外书房而去。
进得书房里,就见王夫人正扑在宝玉身上放声大哭,连呼几声‘我苦命的儿’,抽噎两声,竟又喊道:“珠哥儿啊,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
旁人也就罢了,李惟俭一扭头,就见大姐姐李纨顿时痛哭失声起来。
李惟俭顿时皱眉不已,这王夫人为了保住宝玉,竟将死去的姐夫都给搬出来了!
果然,那贾政原本就在垂泪,闻言顿时泪如雨下。
李惟俭略略宽慰了大姐姐两句,紧忙与凤姐等一道儿入得内中。三春、宝钗眼见宝玉面白气弱,底下穿的一条绿纱小衣皆是血渍,下头由臂至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顿时哭的哭,求的求,内中霎时间兵荒马乱。
正没开交处,忽见丫鬟来说道:“老太太来了。”
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
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
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会,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
贾政听这话不像话,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
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也不觉滚下泪来。
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做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
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金陵去!”
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
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了,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
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
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赖起我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
贾政苦苦叩求认罪。贾母一面说话,一面又记挂宝玉,忙进来看时,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
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道:“胡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打得这个样儿,还要搀着走!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
众人听说,连忙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抬放凳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至贾母房中。
李惟俭随着一道儿到了贾母房中,凤姐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几个丫鬟打扇的打扇,灌水的灌水。王夫人扑在宝玉身上,‘儿’啊‘肉’啊的叫个不停,又嚷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珠儿,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丢下我,叫我靠那一个!”
李惟俭扭头,就见大姐姐李纨又红了眼圈儿,顿时怒从心头起。
此时贾政还不曾走,贾母坐在一旁生气,李惟俭就道:“婶子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王夫人顿时扭头看向李惟俭。
就听李惟俭沉声道:“也无怪世叔下死手,流荡优伶,表赠私物,荒疏学业,淫辱母婢,出卖友人,见势不对,又心下只想着自己个儿……这般行径,可都是婶子一手教出来的。”
“你——”
李惟俭哪会给王夫人说话之机,又道:“旁的不说,单是宝兄弟身边的丫鬟都打发出去几个了?那茜雪、碧痕性子弱,打发了也就打发了,金钏儿却是个性子烈的,今早错非二嫂子撞见,宝兄弟是不是又要担上一条人命?
再者,世叔前番好不容易将宝兄弟送去金台书院,敢问婶子,宝兄弟拢共才去过几天?不过一些皮外伤,将养几日也就是了,怎么到如今还耽搁在家,一直不曾去就读?
常言道‘慈母多败儿’,宝兄弟但有错漏,婶子只拿了身边人撒气,他如今是非不分,终日混迹脂粉丛中,心下半点担当也无,可不就是婶子一手宠溺出来的?”
话音落下,顿时噎得王夫人说不出话来。
此时就听贾母道:“俭哥儿说的,我也有错。我想着小小的人儿,不好吃苦……”
李惟俭朝着贾母拱手道:“老太太,这些话本不该晚辈来说。我也知道老太太从未指望宝兄弟顶门立户,可即便做个富贵闲人,总要知晓些人情世故,学些圣人文章吧?
自古惯子如杀子,老太太与婶子也不想宝玉来日与人说‘何不食肉糜’吧?”
他这一番话大义凛然、掷地有声,非但王夫人,便是贾母这会子都说不出旁的来,只流着眼泪叹息不已。
眼见一双双美目看过来,尤其宝姐姐一双水杏眼目光灼灼,李惟俭移步贾母跟前儿,说道:“老太太,言尽于此,可不好再纵着宝玉胡闹了。”说罢拱拱手,又道:“晚辈先回了。”
贾母这才恍然,紧忙叫人去送。
此时贾琏还没来,王熙凤四下瞧瞧,紧忙送将出来。
二人一并往大观园而去,路上唏嘘不已,待进得园子里,李惟俭就道:“还要劳烦二嫂子一事。”
王熙凤救了金钏儿,心下满是救人之后的成就感,闻言便道:“俭兄弟这话实在见外,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你尽管说。”
李惟俭说道:“方才撞见湘云在纳鞋,一扫听才知,这活计竟是袭人派下的。啧,这府中的副小姐好大个脸面,连我家未过门的主母都支使得动。”
“还有此事?”王熙凤顿时竖眉道:“俭兄弟放心,过会子我定要给那袭人一个好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