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方才听闻梁氏与李惟俭登门造访,贾母这才干脆顺水推舟,将这金麒麟转送李惟俭。
梁氏略奉承了贾母几句,继而提及归期。
贾母纳罕道:“怎地也不多留些时日?”
梁氏便苦笑道:“外子身子骨欠佳,每逢寒暑都要小病一场。眼见端午将近,我这心中挂念的紧。俭哥儿这头大事已定,再留下去也是添麻烦。再者,也不瞒老太太,这京师太过燥热,我啊,可是真真儿受不得呢。”
贾母不禁笑着颔首道:“可说是呢。不瞒你说,老婆子在京师几十年,如今还是不习惯这干热,心里头啊,做梦都想着回金陵呢。”
又说过好半晌话,贾母又要留饭,梁氏便道:“今儿可是芒种,且让姑娘、媳妇们高乐高乐,我可不好讨人嫌,这边厢就先回去了。老夫人得空,也往隔壁走走,咱们也多说说话。”
贾母应下,挽留一番,随即打发邢夫人、王夫人相送。一路上那邢夫人欲言又止,直到仪门前方道:“俭哥儿回头得空,也往东院来一趟,大老爷想与你说说话儿呢。”
李惟俭笑道:“大太太回大老爷,就说过几日我一定登门。”
说罢与大伯母梁氏一并乘车回返,路上梁氏就道:“老夫人是个眼明心亮的,此番俭哥儿须得承情。”
“是。”李惟俭应下。
梁氏又道:“她在时还好,若不在了……你姐姐那婆婆,还有那邢夫人,都不像是能守住家业的——”
李惟俭便道:“大伯母放心,不拘如何,我总能保住大姐姐周全。”
梁氏颔首,再没说旁的。
回返伯府,梁氏自去寻刘氏,妯娌两个说话去了。余下众女,也嬉笑着往会芳园里办了饯花会。李惟俭想着自己若去了,姬妾等与两个堂妹只怕要拘谨,便干脆躲进书房里翻看闲书。
这边厢暂且不提,且说一墙之隔的大观园里。
祭过花神,众人便寻了竹林下消暑。
芙蓉簟铺下,众姊妹席坐其间,手中团扇扇动,霎时间香风阵阵。
众人正以诗词为乐,宝玉眼见莺莺燕燕环绕,不觉便痴了,因念道:“簟纹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李纨、宝钗、黛玉、迎春并惜春听了,都觉不妥。尤其是探春,只觉好似不该请宝玉来。
所谓儿大避母,宝玉又早知了人事儿,再这般厮混在一处,莫说是宝玉,只怕众姊妹名声又会受拖累。
黛玉心下尤其厌嫌,不由得挪动身形,悄然躲到李纨之后。
惜春因着年岁还小,有些似懂非懂,眼见无人接茬,又见宝玉满脸的汗珠,便笑道:“宝二哥真会自夸,你那汗珠子哪里就香了?”
宝玉浑不在意一笑,扯了腰间大红汗巾子胡乱擦拭,还不等回话,宝姐姐见那汗巾子新奇,便问道:“哪里得来的?这汗巾子倒是瞧着新奇。”
宝玉不由得得意卖弄道:“此物本是茜香国女国王进贡来的,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汗渍。四妹妹,我这汗可不就是香汗?”
惜春吐了吐舌头,做了怪脸算作回应。
就听宝玉又道:“至于来历,本是圣人赏给北静王的,王爷又给了琪官,你们猜怎么着?前日薛大哥叫我吃酒,赶巧便结识了琪官。我与他一见如故,干脆便换了汗巾子。”
这话一出,除去惜春,余者无不面色怪异。早前宝玉便与秦钟说不清道不明的,如今又来了个琪官。不问自知,宝玉这般性子,只喜往好看的女儿家身边凑,错非那琪官生得俊秀,宝玉又怎会与其‘一见如故’?
当下黛玉团扇遮面,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迎春闷头不语;探春欲言又止;李纨干脆置若罔闻;王熙凤却浑不在意,毕竟贾琏素日里没少拿清秀小厮出火。
倒是宝姐姐心下恶寒,眉头微蹙,强忍着心下厌嫌方才舒展开了。
正冷场时,有婆子来寻,说是老太太寻二奶奶商议事情。王熙凤紧忙起身离去。
李纨又念及贾兰今日休沐,无人看顾着怕是又要疯玩,因是也起身告辞而去。
这二人一走,黛玉便没了遮掩,只得凑到迎春身旁,半掩了身形。
宝玉得意洋洋说了一通,眼见众人并不接茬,扭头看向黛玉,却见其举目远眺,心下不爽之余,又见宝钗看将过来。
宝玉心中一动,扯着汗巾子道:“宝姐姐若是得意,我送你可好。”
宝钗顿时心下一凛,忙道:“我可不好夺人所好,宝兄弟还是自己个儿留着吧。”
宝玉却不知,其身后袭人瞪视了其几眼,心下正窝着火气。
此时就听惜春道:“你们可知花神有几位?”
宝玉舒展没了扇坠的折扇,卖弄道:“这花神,原本只一位。《月令广义》谓:女夷,主春夏长养之神,即花神也。
其后历经变迁,又将史上五位女子一并列为花神。其一为芙蓉花神貂蝉,其二为水仙花神甄宓,其三是莲花花神西施,其四是山茶花神王昭君,最后为杏花花神杨玉环。”
说着,心下一动,折扇环指五女道:“诶?一二三四五,正好,岂不正好应上了?”
惜春笑问:“宝二哥既这般说了,那谁是西施,谁又是貂蝉?”
宝玉收拢折扇思量道:“这西施,自然便是林妹妹了。”
宝钗笑道:“林妹妹素有西子捧心之美,这倒是恰如其分。”
黛玉暗暗翻了个白眼,那西施先被献于夫差,又随范蠡泛舟五湖隐居,哪里就像她了?她又不是玩物……不过范蠡为财神,俭四哥如今便以财神为名。黛玉念及此处,不由得想着往后也与俭四哥泛舟五湖隐居。因是只道这话对了一半,便没出言驳斥。
眼见黛玉没言语,宝玉愈发得意,摇动折扇看向迎春道:“二姐姐娴静内秀,我看理应应在水仙花神之位。”
贾家女子读书都不多,迎春只知甄宓后来为后,喜道:“宝兄弟谬赞了。”
她却哪里知晓,甄宓本已嫁做人妇,其后才被曹丕抢了去?
此时惜春追问道:“那我呢?”
“四妹妹年弱,来日必当是出水芙蓉。”
“哈?原来我是貂蝉?”惜春有些不开心。
宝玉笑道:“不过是类比品貌,四妹妹何必多心?”
探春这会子便问:“宝二哥,那我是王昭君还是杨贵妃啊?”
宝玉道:“三妹妹品格坚毅,理当是皓月。”
王昭君小字皓月,探春听了只略略颔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宝玉最后看向宝钗,宝姐姐心道不好,正要出言阻止,宝玉就道:“宝姐姐体丰怯热,可不就是应在杨妃上?”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纷纷笑出声来。
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
也无怪宝钗大怒,这五者,貂蝉、王昭君为公义,西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甄宓是身不由己,唯独杨玉环名声不好。
且唐朝以胖为美,此时风气却偏向纤细的,闺阁女子被人当面说‘体丰’,换了谁不怒?
二者叠在一处,这才让宝姐姐大怒不已。
正待此时,小丫鬟靛儿行将过来,笑道:“莺儿姐姐说我那扇子在姑娘处,好姑娘,快赏还我罢!”
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
靛儿面上一变,骇然道恼,赶忙跑了。
黛玉这会子虽不想替宝玉解围,却也不想尬在此处,因是便道:“这暑气渐升,连我也遭受不住,我看咱们不如散了吧?”
“林姐姐说的是。”探春当即附和,扯着惜春起身道:“四妹妹随我来,我昨儿又编了个好顽的。”
二姑娘迎春也起身道:“昨儿那棋局还封着,宝姑娘可别想着抵赖。”
宝钗面色缓和下来,笑道:“二姐姐就不容我赢一回?罢罢罢,今儿就随了你的心。”
当下几个姑娘纷纷起身,各自散去,只把宝玉留在原地发怔。宝玉此时方才后知后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只得起身讪讪往园外而去。
因着暑热,他便去了绮霰斋。心下正思量着回头如何道恼,却听袭人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把我那条还我罢。”
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条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才是,心里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
袭人听了,点头叹道:“我就知道又干这些事!也不该拿着我的东西给那起混帐人去。也难为你心里没个算计儿。”
宝玉本就懊恼,当即便要发作起来,抬眼却见袭人红了眼圈儿,正暗自垂泪。顿时那升腾而起的火气又散了,叹息一声,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心下不由得暗忖,莫非今日不曾看黄历,合该自己个儿今日触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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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暂且不表,且说缀锦楼。
二姑娘迎春与宝钗下过一场,宝钗心下存了怒气,因是棋风顿时狠厉起来。荣国府四个姑娘,丫鬟都占了琴棋书画之名。
迎春虽有司棋,实则二姑娘棋艺不过寻常。宝钗这一变了路数,顿时杀得二姑娘溃不成军。
待宝钗缓过神来,二姑娘业已投子认输。二人又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宝钗旋即起身离去。
她这一走,绣橘过来收拾棋枰,禁不住便与迎春道:“姑娘,往后……还是少跟宝姑娘往来吧。”
迎春纳罕道:“这是为何?”
绣橘便将方才滴翠亭宝钗构陷黛玉之事说将出来,说罢蹙眉道:“亏得林姑娘与俭四爷后脚就来了,不然真真儿让宝姑娘糊弄了去!”
此时司棋端着湃过了的瓜果而来,闻言便道:“林姑娘不过是客居,守着本分,从来都守着自己房里,又何曾管过旁的闲事儿?姑娘再想想,宝姑娘来之前,家中可有人说林姑娘小性的?”
迎春仔细思量,半晌才恍然:“是宝姑娘传的闲话?”
司棋便冷哼道:“她要扮好人,哪里会说?可那同喜、同贵,还有那莺儿背后可没少说嘴。”
“这——”
绣橘接嘴道:“司棋姐姐,今儿宝姑娘偷听了去,来日会不会传得到处都是?”
司棋冷笑道:“她哪里敢?若没撞见林姑娘与俭四爷,说不得就传出去了。如今撞破了,再传出去,我便是拼着被撵出府也要与她闹个没脸!”
迎春骇了一跳,赶忙便要劝说。往常她这个庶出的姑娘,生父不管,继母不爱,连贾母都想不起来,周遭的婆子、丫鬟更是时常欺负到她头上。自打遇见李惟俭,又得司棋百般为其出头,日子方才好转了。
也是因此,明知李惟俭所说极为渺茫,二姑娘为着那一丁点的可能也愿意坚信不疑。
“司棋,你可不好跟她闹。”好不容易有个尽心尽力对她好的,她又怎能不知好赖?
眼见迎春情真意切,司棋略略动容,叹息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姑娘不用太过在意了。”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秦桧尚且有三个朋友。司棋与迎春朝夕相处,虽说初衷并不单纯,可长久下来,难免生出情谊来。
二人正待再说什么,忽有丫鬟来回,说:“姑娘,二奶奶请姑娘去前头说事儿呢。”
迎春心下纳罕,紧张地看向司棋。司棋噗嗤一声笑了,道:“姑娘莫怕,若宝姑娘果然告了状,只怕早有婆子来拿我了。”
迎春一琢磨也是,这才赧然放下心来,起身换过衣裳,领着司棋、绣橘往前头去了。
到得荣庆堂里方知,原是定下了五月初一去清虚观打醮,这会子叫了众人来问谁去谁不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