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李惟俭神思恍惚,黛玉便嗤的一声笑了:“俭四哥怎地还出起了神儿?”
李惟俭回神笑道;“每次见妹妹都有新奇之感。”
“怎么说?”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
李惟俭吟罢,便见黛玉面上腾地羞红。
此诗为唐时武平一所作,下文为:疑是仙女下凡来,回眸一笑胜星华。
内中情意溢于言表,黛玉守礼却不好接嘴,因是转而道:“一早儿就听紫鹃说,东府车马往来,料想便是俭四哥搬来了。方才遥见以书册接落花,便想定然是俭四哥。”略略停顿,黛玉咬唇道;“劳烦俭四哥挪步,我把这桃花收拢了。”
“好。”李惟俭应下,干脆坐在一方青石上,看着黛玉将落花扫进花囊里。那清风拂动,方才扫过,便又有落红飘落,黛玉却乐此不疲,嘴角噙了笑意,想来定然心绪颇佳。
过得须臾,见李惟俭只是微笑看她忙碌,黛玉心下略微羞恼,停步拄着花锄道:“俭四哥不问我扫了这落花又如何安置?”
“是了,妹妹打算如何安置?”
黛玉侧身遥遥一指,道:“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它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便随土化了。”
说罢抬眼看向李惟俭,便见李惟俭沉吟道:“妹妹怜花惜物,心地柔软,果然,我方才那两句都不算说错。”
黛玉顿时熨帖不已,心下暗忖,若旁人见她如此,定会笑话她故作雅致,偏俭四哥知她心中所想。
正思忖着,又听李惟俭道;“妹妹如今既住潇湘馆,可称一声潇湘妃子。”
黛玉嗔道:“又拿我来打趣,谁不知那湘水女神乃是娥皇女英所化?”说到此节,顿时一噎,因着想起了并嫡之事。
李惟俭心思伶俐,自也想到了此节。有些话不说分明,只怕黛玉会郁结于心,因是开口道;“妹妹,恩师那书信实则——”
黛玉倏尔抬头抢白道;“俭四哥不消说的,那事儿……我并不在意。”她只在意他心中有没有他,至于并嫡与否,却不甚在意。
“好,”李惟俭随手丢下书册:“不若我来帮妹妹一起拾掇吧。”
黛玉却不应,瞥向那青石上的书册:“俭四哥看的什么书?”
李惟俭随手抄起,将封面展布给黛玉,黛玉读道:“桃花扇?”
倘若李惟俭藏着掖着,黛玉倒是能打趣促狭一番,借机也看上两眼,可如今李惟俭大大方方展布出来,黛玉反倒不好言说了。
她正思忖,李惟俭便道:“妹妹可曾看过?要不要一起观量一番?”
黛玉犹疑道:“这般才子佳人,外祖母素日里最是厌嫌,说读了会移性情。”
李惟俭却道:“此书以离合喻兴亡,算不得才子佳人话本。”
黛玉顿时欣喜起来:“俭四哥既这般说,那我可要好好儿瞧瞧了。”
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过一顿饭工夫,将四十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的记诵。
李惟俭便道:“此书源自侯方域的《李姬传》,妹妹当个话本子瞧就是了,内中真话实在不多。”
眼见黛玉纳罕看将过来,李惟俭道:“侯方域此人号称明末四公子之一,为人嘛……其父遭难,此人寄情青楼,如此方才结识李香君;伪清开科举,其人高中副榜不说,还献计献策。心性凉薄,骨头又软,待本朝眼见不得太宗所喜,干脆著书立说,嗯……说白了就是为自己洗白。”
黛玉噗嗤一声笑了,道:“再这般说,这书我可不能看了。”
“当话本子瞧就好。”
“嗯,知道了。”
黛玉合拢书页欲送还,李惟俭拿在手中略略触及黛玉指尖,那指尖便触电也似缩了回去。黛玉心下怦然,偷眼观量,便见李惟俭不知从何处翻找出一截铅笔,于那扉页处写写画画,须臾又推送回来:“瞧妹妹喜欢,不如留着打发光景。”
黛玉面上酡红,不敢当场翻看,悄然将书册拢进衣袖里,又起身与李惟俭一道儿将落花扫了,过得凹晶溪馆,将花囊葬在山坡之后。
正要回返,便见贾母身边儿的丫鬟琥珀快步寻了过来。两女上前见过礼,琥珀便急切道:“俭四爷,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了!方才二奶奶打发平儿去东面儿请四爷,又听闻四爷来了园子……这会子上下都慌了,俭四爷快去瞧瞧吧!”
“哦?”李惟俭讶然,心下暗忖,莫非那山西煤矿的股子炸了?
当即看了黛玉一眼,旋即与琥珀快步而去。
待二人远走,黛玉方才自袖笼里抽出书册,翻开扉页,只见其上写道:莫怨东风当自期,谁持花锄葬归迟;桃夭粉嫩娇颜色,恰似芳华豆蔻姿。(此诗为鬓云欲度原创,略作修改)
正欲回房,刚走到梨香院墙角边,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却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
“原来奼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听得几句,只觉缠绵悱恻,倒是极得趣味。黛玉心有所感,快步回返潇湘馆,与女官卫菅毓招呼一声,自行进得书房里,提笔落墨,在那扉页之后又添一阙词:
昨夜风吹过,桃花开村左。
满树惊艳胭脂色,招徕识香客。
邻立岸边柳,琥珀湖中卧。
人间三月东风破,千瓣桃红落。
待停笔,黛玉便轻轻咬了笔杆,心下暗忖,回头儿得了机会将书册送还,料想俭四哥能瞧出她的心思吧?
黛玉正自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而有人轻拍起肩头。黛玉回身,便见来的是香菱。
黛玉倒唬了一跳,道:“你这傻丫头,唬了我这么一跳。你这会子打哪里来?”
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寻四爷的,方才还瞧见紫鹃在园子里寻你呢。”
黛玉便道:“俭四哥被琥珀姐姐叫走了,说是大舅舅身子不大好。”
香菱却是眼尖,一眼瞥见那书册‘咦’的一声道:“这不是四爷的书册吗?嘿嘿,怎地到了姑娘手里?”
黛玉顿时羞恼,起身便来抓香菱:“你这小蹄子,今儿定要给你个好儿!”
香菱咯咯笑着绕桌而走:“好师父,快饶过我这一遭吧。”
黛玉哪里肯依?只道:“今儿说什么也不能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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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宝玉自打去了金台书院,头一旬尚且勤勉,又得王孙公子卫若兰为友,日子也算惬意。
老爷贾政不过敦促几日,便转而忙碌其他。宝玉眼见着疏于管教,于是乎今儿头疼,明儿肚疼的,如今三日里倒有两日盘桓在家中。
他虽不曾住进大观园,白日里却也能游逛,于是与姊妹们弹琴下棋,作画吟诗的,倒也惬意。
宝玉又作几首即事诗,虽算不得好,却也真情真景,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岁的公子作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一等轻浮子弟,爱上那风骚妖艳之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的。宝玉越发得了意,整日家作这些外务。
这日宝玉回到绮霰斋,进门儿便瞧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
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著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汗巾儿,脸向内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
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粉香油气,禁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之下。宝玉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伱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
一面说着,一面扭股糖似的黏在身上。
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
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個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了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了贾母,又往东院儿而去,方才行到仪门左近,便与李惟俭、琥珀撞在了一处。
宝玉心下纳罕,脱口便道:“俭四哥这是打哪儿来?”
却见李惟俭只是肃容大步流星一晃而过,朝着宝玉摆了摆手:“回头儿再说!”
刚见过黛玉,这会子心绪正好,且大老爷又犯了病,李惟俭哪儿有功夫搭理宝玉?
李惟俭快步自西角门出来,转进黑油大门。过得三重仪门,遥遥便听得内中啜泣声此起彼伏。
自有婆子入内禀报,贾琏便迎了出来。
“俭兄弟。”
“如何了?”李惟俭问。
“这——”贾琏沉着脸儿摇了摇头。
当下再无赘言,李惟俭与贾琏一道儿入得内中,便见几房姬妾围拢了,床榻上邢夫人正俯身探视,凤姐一旁束手而立,又有一太医端坐诊脉。
王熙凤眼见李惟俭到来,又见一众姬妾实在不像样子,禁不住出言道:“乱哄哄的实在不成样子,大太太,我看不妨先将人散了。”
邢夫人这才醒过神来,冲着一众姬妾骂道:“错非你们这些骚蹄子勾搭着,老爷哪里会坏了身子骨?你们也别辩解,黑母鸡一窝儿谁比谁干净!赶快散了,莫在这里哭丧添堵!”
十来个姬妾哭哭啼啼散去,李惟俭这才得空上前。
邢夫人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哭丧着脸儿道:“俭哥儿!”
李惟俭瞥得大老爷贾赦这会子口眼歪斜,口涎流淌,禁不住纳罕道:“大太太,这是何故啊?”
“这……”邢夫人自知隐瞒不得,当下只得实话实说。
却是昨儿那山西煤矿股子涨到了二两一股,贾赦又自工程里贪了几百两银子,一高兴便吃了虎狼之药与姬妾厮混。
早起时还在与邢夫人商议着,那山西煤矿股子实在不保准,须得尽快出手赚上一笔。倘若迟了,说不得就会人去楼空。
当下贾琏打发管事儿的去发卖股子,谁料那灯市口的股子代办处早已人去楼空。管事儿的去的时候,上百号买了股子的百姓已然将那客栈给砸了,惹得巡城兵马司派来兵丁将街面围拢了拿人。
管事儿的不敢怠慢,探听了虚实紧忙拔脚往回就跑。那大老爷贾赦还在发着白日梦,听闻管事儿的回报,顿时气血上涌,身形摇晃,叫了声‘痛煞我也’转头便仰面倒地。
略略说过,邢夫人急切道:“俭哥儿,可不能跑了那天杀的骗子!”
旁的也就罢了,邢夫人可是抵了不少嫁妆呢。若追不回银钱,人家当铺可不管她这二品夫人,那嫁妆一准儿是要不回来了。
便见李惟俭颔首道:“料想早已有人报官,回头儿我与王爷言说一番,此案污名股子交易所,绝不会等闲视之。”
眼见此时太医诊治过,李惟俭忙问:“大夫,大老爷情形如何?”
那太医摇头叹息道:“早前大老爷便发作过一回,如今又再发作……在下尽力而为,大抵能保住一命。只是往后再不好大悲大喜,尤忌饮酒……”许是想着贾赦瘫了,怕是往后没机会再饮酒,太医便道:“罢了,我先开一方子,再行一遍针看看吧。”
李惟俭颔首道:“既如此,劳烦大夫了。”又与邢夫人、贾琏、王熙凤道:“这里留大夫诊治就是,咱们不好在此搅扰了。”
众人应下,邢夫人心下无着落,掩面啜泣而出。李惟俭回身行走之际,恰好与凤姐对视了一眼。
二人眸中意味深长,凤姐儿眼中虽掩饰了,却依旧难掩雀跃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