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先半步的政和帝原本还阴沉着脸儿,见了李梦卿顿时笑将起来:“梦卿,都是大姑娘了,怎地还跟小时一般顽皮?”
李梦卿到得近前,止步一福:“给皇伯父问安。”
“安安安,眼看过两年便要及笄,往后可不好再胡闹了。”
忠勇王挂不住脸,紧忙呵斥道:“还不快去寻次妃?”
李梦卿吐了吐舌头,又是一福身,这才蹦蹦跳跳朝着花园外寻去。
政和帝负手而行,转眼停在萱堂里,眉头不展道:“方才太妃寻朕为宁国府说项,这才耽搁了时辰。”
忠勇王道:“老太妃与宁国府有亲,不足为奇。”
太妃姓甄,其侄女嫁入宁国府为贾敬妻。也是因此,贾家与甄家方才多有往来。
圣人嗤笑一声,说道:“大理寺复核案卷下晌便递了上来。贾珍父子……该死啊!”
巴多明等数名传教士,除去一人潜逃无踪,余下尽数拘捕。三木之下尽皆招供,潜从他国、传递军情、搜集大顺造物之能,罪无可恕!
至于贾珍、贾蓉父子,那盗军器、潜从他国不过是引子,数年来,这父子指使家奴仗势欺人,侵吞直隶田土上千顷,殴伤、殴死百姓十余人,威逼利诱、强抢民女数起,为亲朋故旧谋官三起。
一桩桩、一件件累在一处,不杀不足以平满朝物议!
且前番王子腾上书,为宁国府求肯之意不昭,政和帝便动了杀心。怎奈四王八公并朝中旧党连番上书求肯,加之老太妃说项,政和帝心下暗忖,若不宽宥一二,只怕此事又会成为朝争。
当此之际,摊丁入亩方才在直隶推行,若再起纷争只怕不美。只是政和帝虽能隐忍,心胸却绝不开阔,心下恨不得将贾家一并抄家灭族,此法虽发落了贾珍、贾蓉,却并不甚满意。
忠勇王便道:“圣人打算如何处置?”
“饶他们一条狗命,贾蓉流三千里,贾珍二千里,夺爵!”
忠勇王咬牙道:“便宜这二人了!”
忠勇王养了一年,伤势方才好转,如今赶上阴天下雨还会隐隐作痛。那巴多明也就罢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宁国府竟然牵扯其中。不管其本心如何,忠勇王都暗恨上了,巴不得将这二人凌迟处死。
政和帝忽而转头看了眼忠勇王,说道:“说来也是古怪,李复生只消扫听一番便知赖尚文此人不妥帖,李复生又是个谨慎的,怎地偏偏将此人收入府中,还命其打理书房?”
“啊?这……臣哪里知道?”
政和帝道:“依朕看,说不得此番是李复生设的局。”
忠勇王思忖一番,说道:“圣人明鉴,臣听李复生说过,那贾蓉曾指使青皮喇唬围堵过他。”
政和帝思忖了好半晌,才道:“李复生向来与人为善,单单为着此事,只怕不会这般下狠手。”
“那依圣人之见——”
政和轻哼了声,没言语。依着他,李复生就是想通过此举与贾家切割,还顺带着讨好了他政和帝。
可偏生下了黑手,转头儿又与荣国府眉来眼去,好似此事与其全无干系一般。政和帝不由得心下暗恼,李惟俭有大才,又智计百出,偏生好似积年老吏一般,滑不留手,片叶不沾身。
每每都是他做了好人,恶人全由旁人来做,这天下间哪儿有这般好事?
且此番虽算计了宁国府,可到底不美,因是政和帝不由得生出作弄之心。
须臾,政和帝说道:“宁国府乃是敕造,也一并收回。李复生既想扮好人,那便让他与荣国府做邻居去。”
“啊?”忠勇王顿时哭笑不得。到底是救了自己一命,总要说些好话。因是忠勇王便道:“说来,臣今日请圣人移驾,也是因着李复生之故——那新式火铳造了一杆出来。”
“哦?”
圣人来了兴致。当下忠勇王引着圣人到了马场,自有太监捧着长条盒子送将上来。
忠勇王自内中取出一铳给圣人观量。此火铳与先前变化颇大,铳筒阴刻了膛线,搬动机关后方露出一黄铜小筒。
忠勇王先将一底火塞进底部,又塞进一枚纸壳弹,闭锁机关为其上膛,转动另一机关切开纸壳弹后部,掰开扳机,这才将火铳递给圣人。
戴权紧忙为圣人送来一副眼镜,政和帝戴上后这才朝着三十步开外的靶子瞄准。
嘭——
铳口一点光芒闪动,政和帝身形不由得一震,随手将火铳丢给太监,说道:“这新铳气力好似比以往大?”
忠勇王乐道:“正是。那李复生说,铳机闭锁,子药劲力不曾外泄,用起来自是比过往的火铳力气大了许多。臣亲自测过,二百步外犹有余力!”
政和帝颔首道:“这般样式,省了燧石,的确不惧风雨。只是这打起来,会不会也慢了?”
忠勇王来了劲头,扭开铳机,径直将那黄铜小筒抽了出来,道:“圣人请看,此子药筒随时能更换,一铳配上十余枚,打起来连绵不绝。臣不是夸口,若装配此铳,给臣一镇京营,足以荡平准噶尔贼子!”
政和帝自是知晓,他这亲弟弟果然知兵。虽比不得岳钟琪等宿将,可统帅大军,放在满朝也算名列前茅。既然忠勇王都这般说了,可见这火铳果然是好物件儿。
本能的,政和帝问道:“这火铳怕是造价不菲吧?”
忠勇王嘿然道:“寻常火铳不过一两,这新铳怕是要三两上下了。”
政和帝忽而想起腊月里结算,水务、水泥务、煤矿、铁务乃至因水泥务之故,江南多缴上来的一千多万两银子,加之此前积累,国库且不说,单是内帑便有足足三千余万银钱,顿时豪气十足道:“再仔细测试一番,若果然得用,先行将京营换装。”
“臣领命。”
原本阴郁的政和帝顿时心绪大好,念及李惟俭之才,暗忖果然是人非圣贤,李复生既有此才,那暗戳戳算计人的毛病也算不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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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几日,宁国府一案尘埃落定。巴多明等五名传教士,潜从他国,以细作论,处腰斩;龙禁尉贾蓉念其不知情,流三千里;三等将军贾珍教子不严,且多有不法之事,夺爵,流二千里,收回敕造府邸。
这日一早,贾母便右眼皮直跳。几日间情势看在眼中,贾母自知挽救宁国府无望,待邢夫人、王夫人等来荣庆堂立规矩,贾母不由得悲从心起,大恸哭道:“这几日连着梦见老国公,怪我不曾看顾好家业……呜呜呜,宁国府若是没了,老婆子来日如何与老国公交代啊?”
邢夫人、王夫人赶忙劝慰,却只能劝老太太想开些。好半晌,贾母方才止住眼泪,忽有婆子奔行进来,惶恐道:“老太太,大事不好!慎刑司的番子闯进宁国府,如今见人就抓,只怕——”
话音未落,贾母情急之下便要起身,忽而天旋地转,一下跌在软榻之上。邢夫人、王夫人骇了一跳,王熙凤紧忙打发人去请太医。
此时贾政坐衙不在家中,大老爷贾赦只得出面与慎刑司番子交涉。待太医以金针唤醒贾母,老太太连忙道:“快去派人瞧瞧,那些番子到底怎么个章程。”
内中都是姑娘、媳妇儿,哪里敢抛头露面?王熙凤赶忙道:“老太太别急,这会子大老爷与二爷都去了,想来须臾便有话传回来。”
说话间就听鸳鸯道:“二爷来了!”
贾母强撑着坐起,眼见贾琏面色凝重转过屏风而来,紧忙问道:“琏儿,到底怎么个章程?”
贾琏上前抱拳一礼,叹息道:“圣人旨意已下,珍大哥流二千里,蓉哥儿流三千里,宁国府除爵,敕造府邸一并收回。如今番子入内正在撵人……侥天之幸,好歹珍大哥与蓉哥儿没定死罪。”
贾母心下暗忖,谁管贾珍、贾蓉死活?她要的是那祖上传下来的爵位!这下好,人只是流放,爵位却没了,连那敕造的府邸也一并收回。贾家先祖立下宁荣二府,如今便只剩下了荣国府。
老太太不由得又是一阵痛哭,众人生怕贾母大喜大悲之下再伤了身子骨,赶忙请太医开了安神方子,跪求着贾母喝下,紧忙打发鸳鸯扶着贾母入内休憩。
老太太能休息,余下人等却忙得手忙脚乱。大老爷贾赦与慎刑司郎中吴谦好一番交涉,人家吴郎中却根本就不搭理他这个一等将军。涉事仆役尽数拘拿,余者散去,犯官家眷并不牵连,却只需其提了包袱出府。
那被赶出宁国府的数百号丫鬟、仆役,连带尤氏带着几个姬妾、丫鬟乌泱泱朝荣国府而来,惹得凤姐儿与王夫人顿时头大不已。
荣国府再大也不是皇宫,哪里容得下这般多人?尤氏自是能进得荣国府,可余者身契皆在宁国府,若果然都接纳了,每月便要多支出二、三千银钱,荣国府哪里担负得起?
因是凤姐儿便拉过尤氏商议,尤氏转头儿打发婆子出面儿,只道将外间数百仆役身契尽数放了,命其自寻生路。
这般仆役都是依附宁国府而生,一时间又哪里寻得到出路?当即有管事儿的带头,跪伏在荣国府前,叩头不已,只求荣国府给一口饭吃。
贾赦这会子交涉无果而返,正心疼宁国府中财货一件儿也不曾拿出来,眼见有人闹事儿,顿时怒从心头起:“错非尔等借着主子的名义嚣张跋扈、屡有不法之事,宁国府焉有今日之祸?如今祸害了宁国府,还要祸害荣国府?天下哪儿有这般便宜的美事儿!来呀,再敢聒噪的,给老爷我乱棍打出去!”
贾琏得了吩咐尚且犹疑,王熙凤咬牙道:“还不快去?莫非真要这帮人进家中嚼裹不成?”
贾琏紧忙调集仆役,手持棍棒,呼呼喝喝,将数百哭嚎不已的宁国府仆役乱棍打出宁荣街。
待处置了此事,凤姐儿这才被平儿推着回返王夫人处。这会子贾母已然睡下,不好再惊动老太太,尤氏便提着包裹先行到了王夫人处。
凤姐儿进门便见尤氏哭得双眼好似烂桃,没口子的道:“……太太也知,我这后来的,从来不被老爷放在眼中。老爷要做什么,我只能听之任之……呜呜呜,早知有今日之祸,拼着被老爷责打,我也要规劝一二。”
王夫人叹息道:“事已至此,再莫说旁的了。如今他们父子二人好歹保得了性命,说不得来日大赦,也有回返之时。你总归是贾家的媳妇,不能眼看着你没找没落的。”
说罢,王夫人看向凤姐儿:“凤哥儿来的正好,你寻一处先将她安置了,等老太太醒了再说旁的。”
凤姐儿颔首应下,却蹙眉犯难,说道:“这家中若是没起园子,倒也有空置的小院儿,如今修了园子,倒是不好安置了。”顿了顿,思忖道:“我房后有一处空房,总有个几间,嫂子若是不嫌弃,便先行安置在此处,咱们一前一后也做个邻居。”
尤氏自知寄人篱下,不能挑挑拣拣,当即没口子应下。
这一日阖府哀哀切切自是不提,宝玉寻不见黛玉,湘云又早早回了保龄侯府,无趣之下便去寻宝钗,结果宝钗竟又规劝其读书上进,宝玉恼怒之余顿时拂袖而去。
转过天来是二月十二,黛玉的生儿。
原本黛玉就在孝中,不好操办,又赶上宁国府之事,因是贾母便张罗着,今儿也不看戏了,只在家中置办几桌酒席就算。
白日里贾母又叫过贾赦、贾琏,思忖着罪责既然定下,此番应能探视贾珍、贾蓉了,便命二人提了酒菜,打点牢子去探视一二。
贾赦、贾琏自是领命,去得刑部大牢打点了牢子,探视了贾蓉与贾珍。贾珍此时万念俱灰,情知恶事做绝,能逃出生天已属侥幸;贾蓉却哭嚎不已,冲着贾琏叩首连连,求肯着将其搭救出去。
待听得圣人金口玉言定下罪责,已然不该改易,贾蓉便疯魔一般又哭又笑。
父子二人回返家中,禀报了贾母,自是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正说话间,忽有婆子来报:“俭四爷来了。”
贾琏紧忙出去迎,不片刻将李惟俭让到荣庆堂里。
贾母瞧见李惟俭,顿时就红了眼圈儿:“俭哥儿,宁国府的爵儿……没了。”
李惟俭肃容叹息道:“老太太节哀,此事捅破了天,晚辈就算想出力也无处着手。”
贾母哭着连连颔首:“事已至此,俭哥儿往后可得多多帮衬着,这荣国府……可不能再出事儿了!”
李惟俭义正言辞道:“老太太放心,待忙过这阵子,晚辈亲自教导贾兰。待十年后,总要将其教导成材。”
贾母颔首连连,感念不已。王夫人乜斜一眼,心下不由得腹诽,那贾兰可是姓李的亲外甥,可不要亲自教导?若姓李的果然为荣国府着想,怎地不提教导贾琮、贾环?
正待此时,外间又有婆子慌慌张张奔行进来:“老太太、老爷,外间……外间来了天使!”
“啊?”贾母又是身形摇晃,险些昏厥过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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