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黄门在门前翘首,戴权躬身移步过去,附耳倾听半晌,回身笑道:“圣人,王爷来了。”
王爷,自然说的是忠勇王。
圣人冲着吴谦摆摆手,吴谦躬身退下。行到暖阁门口,正巧与忠勇王撞了个对向。吴谦紧忙见礼,忠勇王略略过问了几句,这才进得东暖阁里。
兄弟二人见过礼,戴权紧忙给忠勇王搬了椅子落座。
“那巴多明逮到了。”
忠勇王冷声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圣人何必挂怀?”
圣人点点头,说道:“你猜背后是谁?”
“罗刹、准噶尔,无外乎这二者。”忠勇王笃定道:“臣听闻罗刹国彼得已死,如今牝鸡司晨,当政者乃伊姓女王,如今又起东扩之心,料想必不满当日北海之约,这才收买耶稣会教士探听我朝虚实。”
“多事之秋啊。”政和帝感叹连连。
忠勇王却浑不在意道:“圣人何必想那般多?如今我朝新胜,准噶尔人三二年缓不过劲儿来,正好趁此之际厉兵秣马,待京营尽数换装,臣只消领两镇京营便可荡平准噶尔。”
政和帝苦笑摇头:“哪里那般容易?这内中要考量颇多啊。”
此番细作案牵扯贾家,倘若并无外敌,只平先前大胜之威,便可震慑边军,由是随意揉搓贾家,也无人敢置喙;奈何准噶尔大敌未除,若边军不稳,加之劲敌来袭,只靠十万京营来回拆补,只怕朝野上下要乱上好一阵子。
料想此案必会引得物议纷纷,须得等到王子腾的奏章到了才好拿定心思。
政和帝暂且将此案撂下,说道:“不急,此事宜缓不宜急,等开了年再说。”顿了顿,面色缓和,政和帝道:“明儿领永寿进宫来,昨儿吴贵妃还说好些时日不曾见过梦卿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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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末,李惟俭踏着夜色回返自家。入得内中,一众姬妾自是好一番关切。自觉闯了祸的晴雯且不说,便是红玉也有几分忐忑不安。倒是傅秋芳娴静如常。
红玉禁不住问道:“老爷,与荣国府如何了?”
李惟俭笑着摇摇头,说道:“大老爷转进如风啊……本道借机发作一场,也好让一些人知道知道今非昔比。”看向红玉,道:“怕我跟荣国府闹生分了?”
“是有一些。”红玉道:“到底是积年的勋贵,门生故吏、亲朋好友无算,若四爷果然与荣国府生分了,说不得来日官场上让人使了绊子。”
“呵,你啊,多心了。”眼见傅秋芳娴静噙着笑,就道:“你去问问秋芳她为何不担心?”
红玉看向傅秋芳,傅秋芳便放下账册道:“老爷其势已成,担着个财神爷的名头,满朝诸公谁不礼敬有加?老爷早前说与首辅不睦,如今陈首辅不也退避三舍只当瞧不见吗?
区区贾家,比照当朝首辅如何?连首辅都不敢随意开罪老爷,更遑论走下坡的荣国府了。”
红玉这才恍然,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李惟俭眼见晴雯依旧耷拉着俏脸儿,禁不住探手将其拉过,说道:“怎么还挂心?都说了此事与你无关了。”
晴雯闷声应了,心下却依旧不曾释然。
李惟俭便道:“你啊,实在是多心了。不过区区小事,转眼就过去了。再说即便没赖尚文,说不得家中仆役早早晚晚都会被人收买了,此番只当吃一堑长一智了。”
傅秋芳便附和道:“老爷说的在理,待转过年严查一番,家中仆役多是雇请的,合用的就留下,不合用的就打发出府,总不能学荣国府一般奴大欺主。”
李惟俭闻言便笑了,扯着晴雯道:“今儿虽不曾与荣国府翻脸,临走却也给你出了口气。你且等着,过不得两日就有乐子瞧了。”
“乐子?”晴雯再要追问,李惟俭却只是不言,只得纳罕在心,琢磨着到底是什么乐子。
李惟俭本道大老爷总要筹谋一番,然后再快刀斩乱麻,实则他太过高看大老爷了。若有这般能耐,大老爷贾赦还是贾赦?
被李惟俭挑唆一番,大老爷转头儿便与邢夫人计议一番,越想越高兴之下,当即扯着两个姬妾胡天胡地了一番。
却不知二人计议早就流传了出去,赖家依附贾家好似跗骨之蛆,里里外外、大事小情都在掌中,入夜时分便有流言传到了赖大耳中。
赖大将侄子赖尚文骂了个狗血淋头——因着赖嬷嬷尚在,是以赖大与赖升并不曾分家,分明是赖升那一房的罪过,偏生赖大这一房也要受拖累。思忖一番,紧忙打发人去报之家中。
当夜,得了信儿的赖家紧忙将家中细软、地契另行安置。大老爷贾赦劳动一回,若不抄捡些许浮财,只怕定会心生不满,因是赖大特意嘱咐赖嬷嬷留下几千两余财以供贾赦抄捡。
果然不出所料,转过天来待日上三竿,大老爷贾赦领着人直奔赖家而去。这赖家距离荣国府不远,不片刻便到了近前。
当先仆役砸开门来,一群豪奴一拥而入。赖嬷嬷正在家中,听得动静紧忙出来阻拦。
此时大老爷意气风发,颇有老国公风采,入得庭院里,当下大手一挥:“给我搜!”
话音刚落,赖嬷嬷便快步迎将出来,瞥见贾赦,故作惶恐道:“大老爷,这是何故啊?”
贾赦冷笑一声道:“何故?一介奴才,害的宁国府摊上破天大案,你还有脸问何故?”
上前两步,迎着赖嬷嬷满脸的不解,扬起巴掌就抽了过去。
啪——
赖嬷嬷痛呼一声扑倒在地,便在此时,就见一青年领着丫鬟、小厮快步而出,遥遥便道:“且住!”
到得近前强忍火气拱手道:“贾将军,不知何故擅闯家门,还殴打晚生祖母?”
贾赦乐了:“赖尚荣?”
“正是晚生。”
贾赦道:“一介奴才秧子,得了老太太恩典才脱了奴籍,如今倒人模狗样的装起人来了?”
话音落下,上前一记窝心脚将那赖尚荣踹翻在地。
赖尚荣翻滚一圈儿,躺在地上怒目而视:“贾将军就不怕王法吗?”
赖嬷嬷闻言大骇,赶忙道:“荣哥儿快住口!”
“王法?且问问伱老子、娘敢不敢跟我讲王法!给我打!”当下两個健仆上前,抡开巴掌便将赖尚荣抽成了猪头。
赖家依附贾家而生,赖尚荣虽脱了奴籍,自小也跟公子哥儿一般供养着,可其老子、娘、祖母身契俱在贾家。若赖尚荣真敢告官,便是贾母再如何宠信赖家,转头儿也得将这几人发作了。
打死了寻个暴毙的由头往乱葬岗一丢,赖尚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地儿叫屈去。
赖嬷嬷不敢起身,坐在地上嘱咐道:“荣哥儿莫要说了,大老爷要做什么便做什么,后头儿我自会去求老太太做主。”
此时仆役搬来椅子,贾赦大马金刀在庭院中落坐,闻言便道:“背主的奴才,好好的哥儿被你们撺掇坏了,如今不过是抄捡,便是打杀了你们,也不过罚几斤银子!”
赖嬷嬷顿时吓得跪地连连叩首,那赖尚荣肿着一张脸,趴在地上暗暗攥拳。他自小锦衣玉食,何曾遭过这般屈辱?心下暗暗发狠,若来日发迹了,今日之辱必十倍讨还!
过得大半个时辰,仆役将赖家抄捡了个底朝天,一应字画、古玩纷纷堆在贾赦面前,自有管事儿的送来账目让贾赦过目。
略略点算,算上这些字画、古玩,此番兴师动众竟只抄捡了四千余两。
大老爷啧声道:“怎么才这么点儿?狗奴才,你将银钱藏在何处了?”
赖嬷嬷哭道:“家中银钱尽数在此,哪儿还有银钱?”
“呸!你家中起了园子,瞧着不大,却总要个二、三万两,赖大、赖升月例银子才多少?那银钱定然是贪墨所得。敢起这般园子,家中财货定数倍之!我今儿便将话撩在这儿,若不将历年侵吞所得吐出来,便一把火将这园子烧了!”
赖嬷嬷顿时哭天抢地:“家中为充脸面方才咬牙起了园子,财货尽数砸在园子上,如今哪里还有余财?大老爷若不信,不若一棒将老奴了账罢!”
贾赦怒道:“老虔婆,你当我不敢?”
说话间霍然起身,正要迈步上前,忽而有仆役奔行而来:“大老爷,老太太传话儿,请大老爷带了赖嬷嬷速速去荣庆堂问话。”
贾赦身形一顿,略略思忖,恼道:“定是走漏了风声,让赖大那狗奴才告到了老太太面前。”
这会子大老爷贾赦虽心下忿忿,却理直气壮。其一,那赖尚文可是始作俑者;其二,单看赖家这园子,只怕比寻常的主子还要气派。不问自知,赖家历年必定没少侵吞荣国府财货。
因是贾赦虽不满只抄捡了区区四千余两,却气定神闲道:“带上这老货,打道回府!”
当下贾赦领着三十几个毫奴气势汹汹而来,趾高气扬而去。须臾回返荣国府,过得仪门,打发两个婆子将五花大绑的赖嬷嬷押送去往荣庆堂。
过抱夏转过屏风,进得荣庆堂里抬眼瞥见贾母面沉如水,大老爷一甩大氅,拱手问礼:“母亲。”
贾母道:“大老爷为何忽而抄捡赖家?”
那赖嬷嬷哭诉道:“求老太太为老奴做主啊。”
老爷转头呵斥道:“噤声!再多嘴立时打杀了账!”
贾母气得浑身哆嗦。赖家世代为奴,算算如今已然是三代,办事极为妥帖,又因着伺候过老国公,贾母想着以孝治家,这才抬举了几分。家中奴仆上下其手,贾母又非耳聋眼花,心下哪里不知?
只是贾母如今上了年岁,只想着安安稳稳高乐一番,虽托付王夫人掌家,却知这儿媳妇不是个好相与的,因此事事留一手,又刻意抬举赖家,以此来间接掌控荣国府。
赖尚文犯下这等事儿,赖家自是要惩处,可只惩处赖升那一房就是了,怎么连赖大这一家子也要惩处?若赖家被连根拔起,贾母还如何掌控荣国府?
看着面前得意洋洋的大儿子,贾母好一阵心累。如今贾家一代不如一代,贾史王薛,贾家再没支撑门面的人物,反倒要依仗王子腾的势。有赖家在,贾母还从中转圜平衡一二,没了赖家,到时候王夫人一家独大,可就真真儿的掌了家了!
偏生大儿子蠢笨如牛,不明就里,这会子还自以为得计。倘若王夫人果然掌了家,大房、二房必斗得不可开交,哪里还维系得了如今的局面?
刻下王夫人、邢夫人、坐轮椅的王熙凤俱在,贾母不好点破此事,更不能点破。因是只能默默运气道:“少说些要打要杀的,老婆子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
贾赦拱手道:“母亲,若不是那赖尚文,东府何至于沦落如此?倘若依着昨儿俭哥儿所说,只怕连珍哥儿此番都凶险了。闯出这般大祸,可见赖家这等背主之奴是留不得啦!亏得儿子昨儿夜里想起此事,若再拖延两日,说不得赖家早将细软尽数藏匿了!”
那赖嬷嬷哭诉道:“老奴何曾藏匿了?都是几辈子主子的恩赏,大老爷看不过拿去就是,何至于喊打喊杀啊。”
“呸!你这老货几辈子能攒出来二三万银钱起园子?”
贾母沉着脸问道:“不知大老爷此番抄捡了多少浮财啊?”
贾赦道:“粗略点算,四千两有余。待儿子责打一番,定将余下财货尽数讨还。”
贾母气急:“荒唐!”
贾赦顿时纳罕抬头看向贾母,就听贾母呵斥道:“赖家在府中服侍了几辈儿,从未失了本分,大老爷如此苛责,传出去让外人如何看我贾家?赖尚文撺掇蓉哥儿犯下大错,自当惩处……可只惩处赖升那一房就是了,总不能连赖大、赖嬷嬷一并惩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