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过天来,李惟俭卯时起身,待洗漱过,傅秋芳便送来早饭。
李惟俭用着早饭,傅秋芳陪在一旁道:“老爷今日怕是要复旨,大抵过几日方才能得召见?”
“总要等上二、三日。”
傅秋芳估算着道:“这般说来,今日得空老爷先去严家,来日再去荣国府?”
“不错。那箱笼上都标明了,你过会子叫人分捡出来,其中有不少都是送去荣国府的土仪。”
傅秋芳乖巧应下,匆匆用了早饭,送别李惟俭,自去带着红玉分捡箱笼。且说李惟俭卯正出门,先行到得通政司,将王命旗牌、钦命圣旨一并封还,并奉上奏章一封,通政司用了印信回头便会向上递送。
本道此番有个正五品的参议接待便是了,不料李惟俭等待许久,来的竟是通政使!
“复生,此番南下可是立功无算啊,哈哈哈……”
李惟俭眨眨眼,看见来人紧忙起身拱手:“怎地是世叔?不知世叔何时高升的?”
来者乃是忠靖侯史鼎,闻言笑着摆摆手道:“不过这十来日的事儿,也难怪复生不知。坐坐,你我就不必客套了。”
李惟俭笑着落座,待小吏奉上香茗,忠靖侯史鼎命小吏退下,这才面色一整,说道:“多亏了复生搭救,不然二哥此番怕是——”
李惟俭连忙道:“小侄不过是恰逢其会,史二叔虽落了水,却落在了沙洲上。便是没有小侄,此番也是无恙。”
“复生不必过谦,若不是复生恰巧赶到,那贼人哪里肯轻易退去?”
李惟俭思量着道:“史二叔的奏章何时送到的?”
“三日前,圣人震怒!”
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更何况是圣人?只怕此番扬州上下在劫难逃。
就听史鼎说道:“我那二哥……如今畏缩不前,圣人已起了换人的心思。罢了,不提此事。”
李惟俭颔首,这史家兄弟二人政见不同,忠靖侯史鼎妥妥的帝党,保龄侯史鼐摇摆不定,功名之心极强,此番攀附上了首辅陈宏谋这才得以外放钦差。本道立下寸功顺势为一方大员,结果就生出此事来,只怕往后官路不会太顺畅。
“复生此番蔗务初具成效,水泥务远胜京师水务,引得朝野上下交口称赞。复生怕是不知,你此番悄然而走,江南士绅感念复生恩德,眼见送不成万民伞,就打算为复生立生祠……”
“噗——”李惟俭一口茶水喷出去,顿时目瞪口呆。他才十五六啊,这会子就立生祠?
史鼎大笑不已,说道:“复生莫要惊慌,亏得江苏巡抚王澍焕将此事拦了下来,不然……哈哈哈……”
李惟俭心有余悸道:“世叔莫要吓唬小侄,小侄肩膀窄,可承受不得这等顽笑。”
“罢了罢了,得空去我家中,湘云去年生儿,正赶上家中有事。她可是不高兴了好久,有空你代我去哄一哄。”
李惟俭唯唯应下,心下暗忖,若来日史鼐得知自己与黛玉早就定下婚事,不知会不会恶了自己?可这事儿也不好明说啊,总要等到旨意下来才好宣之于众。
略略说过一会子话,史鼎另有公务,临别说定将李惟俭奏章先行呈上去,约莫三两日便能陛见,这才命人将李惟俭礼送出了通政司。
李惟俭出来看了眼时辰,不过辰时刚过,紧忙回返家中,赶了两辆大车直奔严府而去。
到得严家不过午初时分,管事儿引着李惟俭入内,便见家中仆役往来不断,看样子好似在打点行囊?
严奉桢迎将出来,见了李惟俭自是亲切,又见家中乱糟糟的情形,禁不住腹诽道:“装样子也不知是给谁瞧的。”
李惟俭顿时停步顿足:“景文兄听老师说了?”
严奉桢撇嘴道:“还用说?你看谁进了天牢不但没瘦,反倒胖了一圈儿的?”
李惟俭顿时暗笑不已。
严奉桢引着李惟俭到得书房外,却不曾入内,只低声道:“我爹这会子瞧我不顺眼,啧……那婚事要不是他,早就成了,何至于拖延至今?如今反倒算到我头上,这可真是没处说理去。”
严奉桢腹诽而去,李惟俭干脆自行进得内中。便见恩师严希尧正临案提笔行书,瞥见李惟俭,只略略颔首,李惟俭便不出声凑在一旁观量。
须臾,那大字一蹴而就,严希尧思量着问道:“复生看我这字如何?”
李惟俭实话实说道:“老师为何写了个穷字?”
严希尧顿时吹胡子瞪眼:“这么大个廉字,复生怎能认成穷?不过也对,清官可不就得受穷?”
哈?李惟俭眨眨眼,忽而觉得眼前一幕似曾相识,却一时间想不起何时看过了。
严希尧丢下笔墨,探手将大字揉成一团,说道:“这朝廷就好似大染缸,有清官就得有贪官,可不论贪不贪,总要有人去做事儿。”
李惟俭闻弦知雅意,道:“老师不日便要起复了?”
严希尧笑道:“今日陈宏谋保举老夫巡视江南,专职处置扬州盐商一案。”
“恭喜老师,此番功成,必入内阁。”
严希尧面上不见喜色,摆摆手让李惟俭落座,语重心长道:“伴君如伴虎啊……咱们这位圣人,太要脸面。愈是如此,这近臣愈不好做。”
是越要背锅吧?
李惟俭纳罕道:“今年年景还算不错,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圣人何必多此一举,还让老师背负骂名?”
严希尧负手道:“还能如何?穷怕了呗。眼看大战要起,这一打起来,银钱可就流水一般往外。且复生那水泥务当时还不见成效,圣人便想着有备无患。呵,扬州八大盐商,个个富可敌国。复生去过扬州,可知盐商斗富之事?”
李惟俭颔首,说道:“听闻过。”
严希尧便道:“太上在位时,扬州盐商哪一年不报效个百万两?到了圣人御极,这报效银子就成了二、三十万,往太上、忠顺王处报效的银子也是这般,呵,圣人焉能不起杀心?”
原来如此,扬州盐商首鼠两端,早前圣人不曾掌握朝局,只得暂且捏着鼻子认了。如今大权在握,这横在心头的一根刺自然要拔了。正好赶上大战将起,国用不足,刚好拿扬州盐商开刀。
说过此事,李惟俭忍不住问道:“不知老师此番罪责——”
“收钱不办事而已,算什么罪过?”严希尧浑不在意道:“陈宏谋不敢再行逼迫,他那起子新党,又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真把老夫打下去,换个脾气不好的,陈宏谋日子只怕更难过。”
这报纸李惟俭今儿一早就瞧了,首辅陈宏谋可谓焦头烂额,起因还是那废贱籍、废奴契一事,江南士绅,家中奴仆成千上万,此举自是朝着江南士绅挥刀。可却引得京中权贵纷纷上书驳斥!
权贵人家自有体面,哪儿能学小门小户的去雇请仆役?且改成雇契,权贵就没了生杀予夺的权利,来日又如何责罚不老实的奴仆?
再者,那雇请的仆役哪儿有家生子妥帖靠谱?这年头不是什么人都能去到权贵家中做仆役的。便以傅秋芳身边儿的念夏为例,什么规矩都要从头教,费时费力。也就是李惟俭家中规矩不大,若换做荣国府,念夏这般的捱不过一个月就得被撵出去。
因是,首辅陈宏谋只能硬着头皮说,此令暂且只在江南施行。可权贵依旧不干,暂且只在江南?那来日岂非还要推行天下?
陈宏谋焦头烂额,与党羽商议一番,近期有意更改此令,实在没空理会严希尧这个政敌。
李惟俭暗忖,只怕陈宏谋也想开了,不论严希尧在不在,圣人都不可能让其独揽朝政。既然总要有个对头,那换个脾气臭的,莫不如还留着严希尧这老狐狸呢。起码严希尧办事儿还讲规矩。
严希尧道:“老夫的事儿,复生就莫管了。复生且说说此番南下情形。”
“是。”李惟俭当即将南下种种所见所谓一一说将出来。
广州也就罢了,这会子严希尧鞭长莫及,管束不得。待听闻林如海沉疴难起,怀疑为盐司上下谋害,严希尧顿时大皱眉头。
“朝廷立盐司以行盐政,为的是收取盐税以为国用,不想竟养出了一班蠹虫来!老夫此番南下,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了。”
思量半晌,严希尧收摄心思,忽而笑道:“林如海如何与你说的?”
“啊?”
严希尧揶揄道:“复生可曾得偿所愿?”
李惟俭顿时讪讪道:“多谢老师那书信……不过老师到底写了什么?怎地林世叔看过之后颇为不悦?”
严希尧乐道:“能高兴就怪了,谁乐意让自家宝贝闺女嫁与人做并嫡之妻?”
原来如……啊?
李惟俭眨眨眼,心下莫名……并嫡?
他又不傻,自是听闻过并嫡之说。大顺太宗年间,句章候张煌言家小、族人为伪清尽数斩杀,其人悲恸欲绝,太宗李过亲自召见张煌言好言宽慰,并赐下张、乔二夫人,许其并嫡。
张煌言感恩戴德,身为儒将,待李过死后,抱病随大军攻入辽东,犁庭扫穴,事闭含笑而亡,引为大顺美谈。
错非张煌言过世的早,其后论功行赏,只怕四王八公必有其一席之地。
无怪当日林如海那目光好似要刀了自己一般,也就是人家涵养好,换做旁人一早儿就将李惟俭乱棍撵出府邸了。
李惟俭二世为人,于女色上并不如何把持,不过想要姑娘,纳妾就是了,却从未想过娶并嫡两妻,老师怎会这般擅自为其做主?
“这,老师……这是从何说起啊?”
严希尧就道:“复生求娶林家女,为师又怎能不扫听一番?那林家女养在荣国府,自小吃药长大,身子骨怕是不太成。将来子嗣艰难也就罢了,若是个短寿的,莫非复生到时再娶续弦不成?”
“这——”
“且正室无所出,其下姬妾必起争嫡之心,到时家中乱作一团,复生哪里还有心思办正事?既如此,不如干脆娶并嫡之妻,来日林家女若有变故,也不至于后宅无人做主。”
李惟俭苦笑道:“老师回护之心,学生自是感念……可您好歹先跟学生言语一声儿啊。”
严希尧道:“我若说了,又怎会将你摘出去?”
“这——”
“左右为师背锅背习惯了,不差你这一桩。”
李惟俭不禁腹诽,他这恩师还真真儿是专业背锅啊。
话已至此,李惟俭只得起身恭敬一揖,感激恩师为其着想。便在此时,管事儿的悄然进得内中,说道:“老爷,夫人听闻李郎中到访,特意烹制了两道菜,请老爷与李大人一并去后头用饭呢。”
用饭?师娘亲自动手了?
李惟俭忽而起身正色:“老师,学生想起来下晌还要去荣国府走一遭,这饭——”
“不忙,吃完再走。”严希尧戏谑说过,分明是要拖着李惟俭一道受罪。
李惟俭无可奈何,只得灰溜溜跟着严希尧去了后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