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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第140章(第1 / 2页)

番外*时年

时年问过公子,为什么同是乞丐窝里捡回去的脏孩子,偏偏选了他当近身侍奉的书童?当时公子说,因为他看起来最机灵。

他可得意了,有事没事就去黑子、狗蛋几人面前显摆,指点这指点那的,一副聪明人相。

所谓鲤鱼跃龙门,也不过如此了,哪怕只是一座小小的民间窑口。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的过往岁月里,今天能不能抢到一个馒头,晚上能不能有一片避雨的屋瓦,才是他们眼前的和未来的全部。

苟且的日子尚还历历在目,有几个会不懂得珍惜徐稚柳对他们命运的重塑?固然黑子恨他恨得牙痒痒,每天还是拼了命的干活。

狗蛋就不同了,那小子惯会偷奸耍滑,懒到没救,宁愿吃别人剩下的骨头渣,也不肯动动发软的腿脚劳动一二,在湖田窑没干多久就面临了失业的威胁。

起先张磊对狗蛋的惩罚是不给饭吃,狗蛋浑不在意,摸到厨房连偷带拿,被抓了一次两次后,转而向同伴下手。他们乞丐窝里出来的,过够了朝不保夕的日子,生怕吃了这一顿没有下一顿,故而都有藏食的习惯。

狗蛋深知黑子的命门在哪里,却还要往那里下手,几个人打作一团是必然结局。只是让时年没有想到的是,过去衣不蔽体三饥两饱的时候,尚且没有为了一粥一饭撕咬到恨不能扯下对方整张皮,如今日子好了,心却狠了,手也狠过从前百倍,黑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狗蛋更是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

不就是偷一点干粮,至于吗?他当时这样想,碰到黑子的目光时,却吓了一跳。黑子好像露出了他看不懂的一面。

那一晚公子让张磊带狗蛋黑子几人去看了大夫,自己掏钱为他们诊治。大东家非常不高兴公子带回来几个乞丐,一再痛骂没有规矩的白眼狼,怎么都喂不饱,平白惹了一堆麻烦不说,还坏了窑口风水,扬言要把他们全都赶出去,公子沉默以对,并未和大东家过多争执。

第二天张磊来汇报,狗蛋腿折了,怕是以后不能再留在窑口,公子亦没有多言,让张磊直接把狗蛋赶了出去。

后面几日黑子几个也没有回来。

就在公子一再的沉默和冷然中,时年忽而读懂了黑子的眼神。

偷来的抢来的,毕竟不是自己打拼来的,可以无伤大雅无关紧要。但凭着劳动付出得到的,一点一滴都是凝结着血汗、踏踏实实属于自己的成果,是绝不容许有任何冒犯的,和命根子一样的存在。谁都怕了再过以前的日子,谁都不可能在过上好日子后再回到以前的苦日子,黑子如此,他也如此。

时年终于怕了,隐约的得意与暗喜在看到公子的城府后,顷刻间化为灰烬。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在等待那桩恶性殴打事件拟出定局的白天黑夜里,不断噩梦缠身,终于黑子几个养好伤回到窑口,他也彻底病倒了。

曾经得过的病症在这一次大爆发,浑身长满疹子,高烧不退,整个人迷迷糊糊足有半个月,大夫一再说没有救治的必要了,徐稚柳却坚持每天为他擦洗换衣,亲自喂他吃药,事后还问大东家提前预支工钱,为他买疗养身体的上等药材。

谁家公子会对一个书童这么好?他不是都把狗蛋赶出去了吗?他还以为他后悔把他们带回来了……

一直到很久之后,偶然的一次听见张磊和原先为他诊治的大夫谈话,他才知道原来公子把他留在身边,并非是看他机灵,而是照顾他在那群乞丐里年纪最小,受的苦难最多,身体也最差,怕是吃不了窑口的苦,这才寻摸了一个“书童”的身份,强行留他在身边。

公子已经放弃了仕途,哪里还需要什么书童?年纪小的时候不需要近身伺候,大了更没有那个必要,何况公子自己本就寄人篱下,在旁人的屋檐下求生存,尚没有足够自立的资本,再要留下一个很可能白吃干饭的乞儿,可见有多不容易。

他所得意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可哪怕只是一个谎言,对时年来说也已胜过千万了。

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乞儿?过去的经历已不可考,微末的记忆里总归都是不好的画面,一点点把年幼的他劈成两半,一半自轻自贱,一半宁为草寇。幸而徐稚柳将他从冰冷河水里捞了起来,从今往后他也照见了太阳。

直到黑子遭太监黑手惨死的万庆十一年。

那之后风云变幻,难以人言,命运残酷的地方往往就在这里,它并非一成不变,将你困在长久见不到光的幽暗里,他会让你感受到习习凉风,会让你听到鸟语,看到枝头拂动,落英缤纷,在你以为这样的日子会贯穿整个生命时,再猛的收回,不给你任何反应的机会。

黑子被泡到发白肿胀的脸还能时时出现,公子就意外地走了。时年再次被推挤着掉落颠沛的江流,不知去向何处,不知会不会和黑子一样,也不知那该死的旧日,会不会重新找上他。就这样被你拉我扯地回到瑶里,再回到景德,再回到云水间,再回到湖田窑,一切的一切终究尘埃落定。

他有了新的使命。

找到内鬼,为公子,也为自己。

可是怎么会有内鬼呢,时年怎么也想不通,有谁能够背叛徐稚柳?为什么?他把所有能想的人都想了一遍,第一个怀疑的人当然是徐忠。

公子不是大东家的亲生儿子,说是子侄,隔得有些远了,同门不同亲。数年下来随着公子日渐在窑口有了话语权,大东家对公子的态度也变得模棱两可。

公子若娶了阿鹞,入赘湖田窑,或许大东家能得以欣慰,少些技不如人的不甘,偏偏公子不受大东家摆弄,对于重新参加科考一直存有执念,这么一来,多年精心栽培岂非一场空?大东家有所怨念也正常。

大东家曾偷偷截下杨公写给公子的信,显见不想看到公子参与官僚斗争,倘或大东家知道公子私下与夏瑛有所往来,是否有可能如法炮制偷走信件?只是,偷走了又能如何?为此和公子争执,公子觉得仕途无望,一气之下投窑自尽?

不对不对,大东家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避免和太监发生冲突,担心被太监报复,对于公子,大东家始终是想留在身边继承湖田窑的,绝不会伤害公子。

大东家若当真对公子起了断念,在公子死后又怎会公然和太监对着干?

后来时年听到窑口陆陆续续有人议论,说大东家这是被逼得狗急跳墙了,公子一走,湖田窑后继无人,还管什么太不太监的,反正再也不会是安庆窑的对手。

固然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更多的应该还是对公子有愧吧?斯人已逝,当年种种,不过浮云。比起人好好在眼前,有什么是重要的?

民窑之于民权的斗争,生而为人的清白与公正,那些东西真的重要吗?

时年看到徐忠抱着酒坛子,在廊下一夜一夜,对月无言,叹笑奈何,人之一生,所求究竟为何?

或许活成徐稚柳那样,也是一件幸事吧?至少他知道路该往哪里走。

这些年得益于徐稚柳对湖田窑口殚精竭虑,寤寐思服,徐忠已然迷失了,在麻将桌上浑然忘我地失去了一家之主的筋骨。只当用在最前方挡风的幡子倒下,这份维系数十年的家业遭到歹人觊觎时,久而麻木的筋骨才开始活动。

那时候他或许能够发现,王瑜引颈自戮,梁佩秋公开皇瓷技法,玫瑰与翡翠时隔数百年的再现,于天下窑口而言,是一个多么多么美丽和珍贵的瞬间。

而这样的瞬间,是靠血和泪挣来的。

民窑需要脸面。

脸面就是正义。

委于太监,放低民权,纵容三窑,无视九会,这个瞬间绝不可能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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