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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第102章(第2 / 2页)

梁佩秋不知他什么意思,犹豫着要不要和他相碰。气氛僵持了一瞬,身侧有人撞她胳膊,她猛然反应过来,倾身向前。

安十九却先一步收回手,独自喝光杯中酒,随之溢出声笑:“怎么?阉人在你们眼中,就这么脏吗?”

梁佩秋立刻放下酒杯,垂首道:“大人,你……你是不是喝醉了?”

“是吗?我也觉得我醉了。如若不然,怎会好端端坐在这里听你狗屁的搪塞之言?梁佩秋,我曾说过,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他还难看。这话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大人,都怪我擅自行事惹了麻烦,请大人责罚。”

“责罚?你说,我要怎么责罚你才好?”

变故就在这一刻,安十九起身之时,府兵闯入,将闲杂人等都赶了出去。他浑然未察般携着酒壶,踉踉跄跄跑到戏台上,与慌乱奔走的戏子们抱成一团,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他执起衣袖,掖了掖眼角。

他为谁掉过眼泪?小十九惯是不会心软的人啊,连安乾那老匹夫骑在他身上时,他都没有流过泪,连浣衣局里日夜陪伴自己的宫女姐姐没了,他都没有流过泪。怎么今时今日,倒伤感起来了?

他越笑越放肆,随手一指,叫那今日随他一同回来的、孙旻千挑万选的江西名姬上台来。

女姬不知眼下为甚情况,只感觉危险,想要逃跑,然而安十九的高矮护卫已是窥伺已久的猎豹,早就上前,人手一拎,女姬们就像包袱被扔到台上。

她们哭喊着朝下面的宾客求救。

梁佩秋下意识起身,周元拉住她的衣角,无声摇了摇头。

她看向对面,被府兵清场后留下的都是御窑厂的官员,没一个敢和顶头上司作对,就那样冷眼旁观着,女姬们被安十九扯去衣裙,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腿,在戏台上不住哭求逃窜。

此时,她忽然明白周齐光和杨诚恭的提前离场,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作秀。

他们料到安十九被人反将一军必会发作,于是留出空间,摆明不管的态度,旨在息事宁人。今夜之后,他们仍能和平相处,共襄景德镇的钟鸣盛宴。

这就叫打一棒子再给点甜头,官场人早就玩剩的规则。

梁佩秋忽而被莫大的失望席卷,浑身发冷,禁不住颤抖起来。周元察觉有恙,压低声音道:“当日你利用陶业监察会的名目问朝廷要钱时,我就感觉不对。虽则摆脱三窑九会的掣肘于安庆窑发展有利,各方行使监察之责,也能一定程度限制大人的作为……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如何能够保证陶业监察会,不是下一个三窑九会?”

她能看明白的官场世情,周元这个曾经的朝堂中人岂会看不透?且因家变沦为罪人,多年仰人鼻息,他更是心如明镜——如今的景德镇,便似汛期的昌江,暗流涌动,敌友不分。

这些人行事只一个宗旨。

利。

“大人正当气头上,你若强行为女姬出头,可知代价为何?”

当初一石三鸟的主意是他为了自证清白而提出的,是他亲手将梁佩秋推到了“傀儡”的位子,这一年来他看到了安十九对她裁决生死的每个瞬间的变化,深知这一刻她面临的是什么。

梁佩秋看懂了周元不欲深言的提醒。

事实上以他们的交情,他这番话已是交浅言深了,可即便再是隐晦的情义,若能让人心生慰藉,便是数九寒冬,也能化作星星之火。

她朝周元点头一笑,抬头望去,不远处的戏台上安十九正立在威严慑人的虎旗前,负手而立。两个衣衫褴褛的女姬,跪在他的皂靴下苦苦哀求。

夜已深了,雪飘然而至。

无声无息。

女姬们以为今晚便是死期,双腿一软,哀然对视,叹笑浮萍无枝可依的命运。台下那样多的人,除了戏子,几乎都是男子,是她们从小就被教导着要奉为恩客的人,或许里面有没有她们曾经伺候过的一夜欢好的客人呢?

为何柔情蜜意时开口就能许诺生死,而今却连一句话都不肯为她们说?

他们注视着美丽胴体的眼神,或麻木冰冷,或猥琐疯癫,叫人害怕,叫人恶心。

或许,死了更好。

女姬们如是想着,便也放弃了挣扎,伸手碰触冰凉的雪,引得雪肌一阵颤栗,同时,她们眼底有了决意。

就在她们眼神交汇着准备撞柱而亡时,一道声音穿透冗长黑暗,在她们面前洒下清辉。

“大人,下雪了。”

今晚,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安十九的盛怒、为这些当朝官员的权利斗争买单的话,这个人合该是她。

安十九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笑着说:“瑞雪满京都,宫殿尽成银阙,想必好事将近。”

安十九仍旧沉默。

“大人,今年会是个好年吧?至少今年会是吧。我在这里提前恭祝大人,辞暮尔尔,烟火年年。

良久,安十九道:“好,甚好!既如此,合该好好庆祝一番!来人,将本官珍藏的竹叶青都抬上来!”

府兵听令行事,很快一碗快要溢出碗檐的酒送到梁佩秋面前。雪簌簌飘飞,落在酒水里,转眼消失无形。

安十九道:“记得当年初见小神爷,也下了一场雪。”

那一年的年关,他败兴而归,不想回府面对冷清的宅邸,便独自一人坐在马车里。

景德镇的万家灯火和他格格不入。他起意杀人泄愤时,撩起车帘正好撞见一抹白,正火急火燎往一个方向跑去。

那是江水楼。

那晚,是徐稚柳和梁佩秋时隔多年的第一次正式重逢。

他被那抹孑然的白撩了下心弦,问身边伺候的小太监,那人是谁。小太监踮起脚努力张望,尔后作答,“是安庆窑的小神爷,常年素白,景德镇年轻一辈里出了名的秀英。”

秀英啊,真好。

风雪夜里仍有赶着去见的人,真好。

真羡慕。

安十九道:“良辰美景,实在不该为不值当的贱奴动气,这两人便就赏给你了。偌大景德镇,你最得我心,应知我想要什么,不喜什么,今晚就替我给她们立立规矩,也好让景德镇人知道,我安十九不是可以随便拿捏的玩意。”

梁佩秋拱手称是,接过酒,在众人共举丰年的欢庆声中,将碗送到嘴边。

不知是突然降临的寒夜所致,还是寒毒入骨引发的幻觉,她那断掉的右腿又开始隐隐作痛。痛意如附骨之疽,直入骨髓,侵害百骸,进而连头皮都跟着撕扯针扎。

她只动作一顿,便感到一束阴鸷的目光落在身上。

她知道这碗酒意味着什么。

安十九正看着她。

她的身体越来越痛,理智似要脱离,整个人被迫失控。即在电光火石间,她将碗中酒饮尽,不动声色地融入了这片虚伪的沼泽。

安十九亲自送她回小青苑,亲自将两个美姬送入她房中,亲自为他们关上门,在门外的石凳坐下。

长夜漫漫。

谁人将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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