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穿街而过到了御窑厂。
灯火通明的殿内,安十九正坐在长案后,周元和梁佩秋各执一边站立着,似在讨论什么。徐稚柳扫过一圈,心下了然,上前一步道:“安兄,突然造访可有打扰到你?”
安十九将写了一半的奏章合上,绕过桌案迎上前去:“无妨无妨,一些小事罢了,周兄找我何事?”
又对小厮骂道,“你怎么通传的?竟比大人走得还慢!”
小厮想要解释,被吴寅一把推开,示意他先离去。周齐光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的听的,面有讪讪,解释道:“方夜观天象,得一巧思,急着道与安兄,一时匆忙没等得及通传,还请安兄见谅。”
安十九浮夸地拔高音量:“周兄竟还懂这个?走走,我们去院中说话。”一边走一边吩咐后面,“你等随我一道来听听周大人高见。”
梁佩秋心有不甘地盯着墨迹未干的奏章,又看一眼走在前面的周齐光,学着王云仙在心里骂了句娘。
徐稚柳似有所察,余光瞥向身后,又快速收回,仰面望天。他闲适的姿态仿佛当真只是闲来无事夜观天象,又恰如其分地观察到了什么,急急忙忙跑来通知一个本不相熟或许也不必在意的人。
安十九随着他的手指仔细张望,天际上确有一颗极为明亮的星,且听他道,“子时入庙,禄存闪耀,即天禄有功,边境即将告捷,此乃大吉之兆。我欲上书呈表陛下,修建珠山之巅的文昌阁以示文运昌盛,国运昌隆,安兄可要一道?”
照周齐光的意思,浮梁县衙,御窑厂和巡检司为景德镇地方的综合官属,一起上表更能彰显诚意,也能最大体现“锦上添”的好兆头。
这话把吴寅也带了进去,顺带不着痕迹地解释了吴寅同在的原因。
安十九望望吴寅。
吴寅摆出死人脸,略点头示意。
安十九便道:“如此好事,怎能少得了我!何况周兄深夜造访,便是想第一时间分享给我,我如何能不领受?”
月正中天,启明星闪闪发光,安十九一概不知,只亲近地同周齐光把臂言欢。
两人客套一阵,周齐光道时辰不早,要回去写奏表,赶在战事大捷前送往京城。
安十九看他言状笃定,不似作假,不禁慌了:“周兄,非我不信你的天官术数,只边关战事非同小可,万一、万一……”
周齐光声音一沉:“安兄,你想反悔?”
“我不是,我没有!”
“那就这么办!”
周齐光一句话盖棺定论,颇有几分唬人的架势,连一向不怎么买账的世家子弟吴寅都效仿行事,想必有什么过人之处。
安十九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盘算着若预测不准,触怒皇帝该如何是好?
是以,送走人后,在梁佩秋的好心提醒之下,安十九连夜写好奏折,交给亲选护卫,要求他三百里加急,务必赶在周齐光之前送到皇帝手中。
旁的先不管了,要钱要紧!
这一番乱拳之下,安十九自没心思想别的,战战兢兢等待京中消息。好在护卫曾是军中历练过的好手,快马加鞭一路猛赶,月余带回了好消息。
皇帝应了。
拨款也能到位。
安十九嘴咧到一半才要开怀大笑,护卫又补了一句:“不过中间出了个小小的岔子。”
国库没钱,内务府哭穷,安乾当然要帮着自家人,于是在旁边煽风点火。
朝堂上吵了几日,最后还是一御史台的言官扒拉各通鉴史书,指出此举乃地方政令,惠及地方经济,应让地方出钱。相应的,也应该给地方足够的自主权,譬如对陶瓷制品价值的估算与核销。
项上经费理应由正项钱粮冲算,或由江西布政使司拨给钱粮开销,如此一来,经费上有了非经国库的地方保障,也能更大程度调动地方创收的积极性。
皇帝一听,这法子好。不仅景德镇要这么做,其他有类似民生经济的市镇皆要效仿,和景德镇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安十九有如此觉悟,当然备受嘉许,随护卫一道回来的还有皇帝亲自颁发的诏书。但是,正如安十九所料,皇帝高兴并不代表其他衙署单位会跟着高兴。
尤其内务府一通捣乱,把锅甩了出去,而背锅的江西布政使司第一时间响应皇命,亲自派了人来景德镇。
还是先前那位妙人参政,无比慈祥地请安十九去饶州府走一趟,孙旻要见他。
安十九自知躲不过去,硬着头皮去了。
车驾驶出城门时,不远处的斜坡上两道身影,缓缓驱马现身。其中一人看着马蹄卷起的滚滚烟尘,好奇道:“大人当真写了奏疏上表朝廷,贺边疆大捷?”
“我既开口,就不作假。”
“大人如何得知?”
徐稚柳转脸望向身旁的女子。
不知不觉间,早秋来了,坡地风大,她淡青色的衣氅迎风而上,似与青山苍野融为一体。
方才一路狂奔,身为北地名驹的踏雪身形矫健,扬蹄起落有如平地,而驱策它的主人未有分毫逊色,手持缰绳,精神专注,盯着前方有如利剑出销,寒光零落。
此时此刻的她有着一种别样的沉着,让徐稚柳几乎不敢相认。这还是从前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甘为他影子的小梁吗?
他久而不能言语,再开口时,是两人都有些惊讶的不平声线。
“不如你先告诉我,以监察之名,所要调查的是什么?”
陡然间梁佩秋心绪翻涌,不可置信地问道:“大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