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她略停顿了下。当年账房里那蛀虫几乎吸干安庆窑的血,而这里面一大半怕是都喂给了面前这位吧?
她不是没有怨怼的,不过片刻如常道:“钱庄利大,今年窑口经营所得全部拿去填坑,也还差着许多,何况万寿瓷又是一笔。如今窑口内外交困,已无任何能力再承包冬令瓷的烧制了。”
她说着,双手呈上安庆窑的账簿,以供检视。
安十九见她早有准备,更是气恼:“你这是怪本官不通人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梁佩秋状若气恼,又咬牙隐忍翻滚的情绪,然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不免沾染薄怒,“大人分明最清楚安庆窑的境况,我也知大人叫我前来的意图,不敢有分毫隐瞒,是以直言,大人又何苦为难于我?”
安十九翻身下榻,越过屏风,走到她面前,挑起她的下巴:“你在气什么?”
梁佩秋努力别过头去,垂下眼帘。
案几上是一排明亮的火烛,她被掌在他手下,眼睫颤动着,显出几分弱不禁风。
“大总管之前几次游说于我,我已再三言明窑口的情况。何况万寿刚过,皇瓷备受陛下嘉许,大人也奖赏许多,我不是见利忘义之人,若有能力,岂会不应?可大人不仅不能体察我的艰难,还三番两次试探,未免令人心寒。”
安十九错愕不已:“大总管先前找过你?这事我并不知晓!”
梁佩秋管他知不知晓,反正他大晚上急吼吼把她叫过来一再试探,这总是真的,便不说话。
安十九一时倒似冤枉了好人,松开手,轻咳一声:“是我错怪你了,我以为,以为……罢了,此事不提了。”
他接过账簿随意翻看几眼,问道:“现今窑口债务如何?”
梁佩秋似还有气,鼻音略沉:“勉强能够周转,待收回未交付的货款,到年底时应可向钱庄交差,不至……不至被人以拖欠借款为名,告到县衙去。”
“有我在,谁敢告你?”
安十九被她气咻咻的样子逗笑了,甩开账簿不管,略思量片刻,再度开口,“此事你替我想想法子,入冬前必须交上够量的冬令瓷。”
梁佩秋目光扫过账簿,借着踱步思考,将账簿偷偷塞回胸前,微松一口气。片刻后,她语气犹疑地望向安十九:“大人,我有一问,请您直言。”
安十九朝她招招手。
梁佩秋就近搬了张杌子,坐到窗前。安十九半靠软塌,迎窗望月。
“你知道吗?其实在内廷的那些年,我从没看过月亮。不知是宫墙太高太深了,还是我脚步匆匆走得太急了,如今想来……真的,我从未有一次看过月亮。”
安十九声音里带笑,回首问她,“你看过吗?”
梁佩秋点头。
“我很小的时候就爱看月亮。”
“为什么?”
“月亮好看。”
安十九又问:“哪里好看?”
梁佩秋答:“它有光,在黑夜里发光。”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梁佩秋率先打破寂静:“大人,御窑厂可是……可是没有银钱了?”
“你猜到了。”
这不是疑问。
梁佩秋随着安十九的话音垮下肩膀。
“冬令瓷是皇家瓷,办好了名利双收,多少人抢破脑袋和御窑厂搭烧。似安庆窑般窘迫的毕竟少数,其他家不应,必是名利里少了哪一项。大人,说句实在话,如今年头活着尚且不易,老百姓拼死拼活为的就是一个温饱。若这都做不到,还谈何声名?”
安十九微微侧目:“这倒是你第一次和我说这些肺腑之言。”
“大人是朝廷命官,政务繁忙,若非必要,我和您说这些,岂不辱您的耳?。”
安十九笑:“你不必阴阳怪气,我什么样子你不清楚吗?话本里都说,我是比潘相还心狠手辣的贪官,是朝野内外人人得而诛之的阉狗。这劳什子的民间疾苦,与我何干?”
梁佩秋原想试试怀柔,不想安十九病入膏肓,听不得半句警世名言,遂果断换副嘴脸:“那我和大人说说银钱的事。要解决冬令瓷的困局,就一个字——钱。”
安十九来了兴趣,支起半身:“此话何解?”
“三窑九会自成立之初就定下门槛,所有入会者皆要交足会费,且每年都要交。这笔费用将用于瓷业建设,需众家同意才能取用。我日前看过了,累积至今,那是笔不小的数目。”
安十九目中精光毕现:“足以垫付冬令瓷所需的全部耗费?”
梁佩秋略带迟疑地、又肯定地点头。
安十九狂喜不已,径自站到榻上,双手撑在窗棂上,似窥见那道黑夜里的光。然只一瞬,他的肩膀再度垮塌下去。
“如此一来,岂非人人都知御窑厂没有银钱了?”
这是必然的结果。
三窑九会囊括安庆窑、湖田窑、昌南窑等古器、灰可器造器业,还有九会下辖脱胎、二白釉、青釉、四大器、四小器、酒令盅、七五寸等特定行当,人员分布之广,人际关系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一旦调用这笔钱,必要有说得过去的名头。有了名头,就要传播,凡经传播,必有夸大。
让老百姓知道御窑厂没钱这不是大事,若让老百姓以此为开端,妄议朝廷没钱亦或江西有大贪官,这可就是大事了。
安十九宁愿割肉也要先压下此事的目的,就是为了杜绝消息外露。
这一计不成,安十九揉揉眉心,愁苦万分:“可还有什么名目正经得当、不会惹人起疑的办法?”
梁佩秋摇头:“没有了。”
安十九唉声叹气。
梁佩秋也坐不住了,起身在屋内来回打转。安十九被她走得心烦,叫她去外面整些糕饼果子。梁佩秋领命而去,在廊下和周元说话。
周元先还听到里头有大动静,不由揪心。看她全须全尾出来,忙上前打探。梁佩秋摇头示意无事,点了几样糕点,又叫一壶酒和几样小菜。
旁边的护卫见状,抢着去办了。
周元和她对视一笑。
这会子谁都不想当门神,上赶着找不痛快。护卫也是人,站了大半宿早就困乏,去厨下跑了一趟精神振奋。
梁佩秋远远见人提着篮子走了回来,脚步轻盈似出游的鸟雀儿,经游廊时,她忽而一拍脑门,似想起什么,不等护卫将提篮给她,一阵风似的卷到安十九跟前,喘着气道:“大人,我、我想到了!”
安十九被吓一跳:“什么?”
“有一个名目,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且不需用到会款惹人起疑。”
“快说!”
安十九急不可耐地从榻上翻坐而起,双手扶住梁佩秋的肩膀,满怀希冀地凝望着她。只听她嘴唇一开一合,安十九的手不自觉用力,捏得她肩骨咔咔作响。
他不由叱问:“你再说一遍!”
梁佩秋没有丝毫犹豫地重复了那句话。
“成立陶业监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