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起身时,她咬牙搂紧文书,瘸着腿快步向前奔去。
连天雨幕中,孱弱纤细的身影越走越远。
她一直没有回头,是以没发现身后的雕轩窗大开着,宝蓝宽袖下不知不觉攥紧的手缓缓松开,垂落于身旁。
这种性质的盘问,不可能问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徐稚柳无比清楚这一点,可当她提起他的名字时,他又忍不住想要从细微处窥探更多从前没有发现的点,或是在某种情愫催导下让他忽略的点,譬如她的深藏不露,她的心狠手辣。
然而,即便他将自己当成一个判官,也不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有表露这些点。
非但没有,失望之下,他还无比清醒地认识到,她对于曾经那段记忆的深刻。
这个世上会有一个人,一个年仅不足二十的女子,逢场作戏到记住两年前每一个晴天、雨天和雪天发生的故事吗?
会吗?
这不是说书人日日在市井传唱的话本子,而是他和她切切实实经历的故事。
如果梁佩秋是这样一个滴水不漏的人,那么潜龙在渊,随云上天终有时,又何须踩着他的尸体计较一个死人的过去?
徐稚柳无从解释这一点。
当然,或许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就会记起她有写手札的习惯。
那还是跟他学的,早年读书识字,总是记了忘忘了记,于夫子就叫他们和徐稚柳学习,多写札记。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就是这个道理,有许多次早课午课后,她看见他拿着手抄的本子在河边一边走一边背诵什么,间或吃两口早已干硬的馒头,那时除了看到他的勤勉好学,她体会更多的却是他的不易。
外人眼中的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何尝不需要足够的努力?
她那时懒惰,未曾坚持下来,直到入了安庆窑和王瑜学瓷,这一行实在精深晦涩,不单要多练,写也是一项脑子活,光是釉色的配比,每一次试验后的呈色都需要一一记录,不断调试,既要考验烂笔头,还要考验细心和耐心,慢慢地她开始养成写札记的习惯。
和徐稚柳重逢后,所有深藏于心的少女情思,都变作了文字。也幸好有这些文字,梁佩秋的思念有了发泄的出口。
这一晚,她是抱着厚厚一本札记入睡的。
不久,安十九回到景德镇。
梁佩秋为他接风洗尘,特地包圆江水楼一整层楼,邀三窑九会干事们作陪,又请来戏班子大唱特唱,给了安十九足够大的排面。
安十九自然高兴。离了那片跪着做人的皇城,他怎样都高兴,揽着梁佩秋的肩开怀畅饮,可谓宾主尽欢。
不巧,当日吴寅休沐,邀了徐稚柳去江水楼试新菜,顺道庆祝他涅槃重生,浴血归来。
吴嘉听说后也要一起过来。吴寅本不同意,被她闹得半宿没睡,最后不得不妥协。
虽则吴嘉再三解释,当日在码头只是和徐稚柳闹着玩,但吴寅太了解这个妹妹了,一肚子坏水,并不是什么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小时候她想要什么,从不直说,自有他这个兄长冲在前头,是以每次枪打出头鸟,受罚的总是他这只鸟。
他实在怕了,不知吴嘉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三人举杯之际,孙昊从天而降。
他心里一个咯噔,果然,这糟心妹妹是老天爷派来折磨他的。
得知婚事告罄,孙昊原想追去京城质问吴嘉为何改变心意,后不知打哪收到的消息,听说吴嘉走水路悄悄回了老家,便又马不停蹄赶来此处。
没见到吴嘉之前,他还存着几分侥幸心理,暗道是不是普济寺之约,自己表现太差,惹恼了吴妹妹,此番定要好好做人,改变在她心中的形象。
可当他看到吴嘉夹起一筷子豆腐肉放入一男子碗中,和男子亲亲热热说着话时,他顿时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不由分说地冲上前去一脚踹翻了桌子。
随从们见自家公子发怒,自然威壮势,而吴寅又本能拔刀相护时,双方人马一触即发,动静之大,惊得一楼堂客纷纷四散逃窜,跑堂的小二不住大喊要命了,还没结账呐!
就在这时,锵锵锵的锣鼓声停罢,二楼高台上探出个脑袋:“哎哟,今儿个热闹哈,周大人吴大人都在,莫非也是来迎接本官的?”
徐稚柳循声看去,二楼围栏处站着不少人,为首的自然是五品太监。眼下那人微有醉意,芙蓉面熏染着酡色,身子倾斜,半边压在栏杆上,半边仰靠在另一人肩头。
而这另一人,一身素白。
随着穿堂而过的风,她衣袂如蝶翻飞,黑发盘旋着扫过朱红阑干。她大抵也喝了不少,发髻已然松散,仅一根簪子要掉不掉地束着剩余的乱发,眼睛迷离闪着水光,朱唇微启,带着些许诧异看向下面的狼藉,浑然不觉此刻模样有多危险。
见底下人不作应答,安十九一把推开梁佩秋,摇摇晃晃朝楼梯口走去。周元快步迎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大人,另一人是左布政使司孙旻的长子,名叫孙昊。”
安十九脚步一顿。
“这倒有点意思。”安十九索性退回去,趴在围栏上冲下面挥手,“看样子二位大人还有私事要处理,那就当本官不存在,二位请便。”
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看热闹,还如何“请便”?吴嘉还没公然丢过这么大的脸,气得直跺脚,狠狠瞪孙昊一眼,转头就走。
孙昊见状,初时的嚣张气焰全无,立刻跟了上去。
吴寅在心里直骂娘,面上佯作无事发生,招呼小二把客人叫回来继续吃饭,末了和徐稚柳对视一眼。徐稚柳知他放心不下吴嘉,给个眼神让他先行离开。
吴寅正犹豫不决时,身后欺近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随之而来浓重的酒气。
他不再停留,朝安十九微一拱手算行礼后,打马离去。安十九撇撇嘴:“没意思,早知道本官就不露脸了。”
这是他们在景德镇的第一次正式会面,徐稚柳很自然地转变为周齐光,同人寒暄道:“大人今日抵达,怎没有叫信使提前通传,本官未有准备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安十九摆摆手:“周大人不必客气,你是一县之长,管着整个浮梁的民生,虽说官阶比本官低了一级,但你不算本官下属。要真说起来,本官主管陶事,需要多方配合,日后还要仰仗周大人多多指教。”
“不敢,安大人说笑了。”
安十九上前一步,作亲近状:“临行前太后娘娘特地交代我,要好好照顾周大人,周大人少了一根汗毛她老人家都要和我算账,我实在惶恐啊。听说周大人身体不好,便想为朝廷出点力,有的是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何必跑这大老远的犄角旮旯来?”
这就是要试探他来景德镇的目的了。
有太后作烟雾弹,阉党们尚且不知他在文官派系里是怎样的位置,也无法确认他是否和夏瑛一样。
按道理说,周齐光出自翰林,是皇帝门生,不是没有中立的可能。若能拉拢到自己阵营,这当然是最好的结果,如若不能,各自为营互相安好也是一个选择。
安十九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这位备受太后喜爱的白石郎君是文官派来打压自己的忠臣,若是如此,保不齐又是一场硬仗。
幸而,周齐光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大人放心,我身体好多了,原不是没想过去江南富庶之地,太后娘娘也给了我这个恩典,实在是……”他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犹豫再三才道,“原先京中有段轶事和我相关,不知大人可有听过?”
安十九努力转动被酒精勾缠的脑袋:“是、是那位小姐吗?”
周齐光点头,压低声音道:“我也是近来才知,她的夫家就在江南一带。我若自请去那处,实在不便,正好万寿宴上领略了一番瓷都之美,对此地存了几分向往,便想过来看看。”
“原来如此。”安十九笑道,“景德镇确实风景宜人,大人初到此地,想必还不熟悉,不如我叫个人带大人四处转转?”
“如此,有劳安大人费心。”
“周兄不必客气!”
安十九自然地换了称呼,往身后一扫,点了周元上前,此时却听周齐光道,“安兄,那位想必就是献上皇瓷的梁大东家吧?梁东家生于斯长于斯,对景德镇的一砖一瓦必定熟稔于心,不如请她为我介绍一二,可好?”
安十九见他愿意承自己的好,哪有不应的道理,随即招呼梁佩秋上前来。
梁佩秋听着一来一往的客套话直犯困,正打盹呢,忽然被人叫到名字,脑子迟钝了半拍,身体反应更为直接,径自往前,脚步一个虚浮,差点栽倒。
一道身影及时出现,挡在身前。
她稳了稳,站直了。
安十九没见到人,还要说什么,周齐光接了话头,说:“安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今日不若先回府休息?”
“好,也好。”安十九确实感到疲倦,收了视线,只朝周齐光点点头。
待到周元扶着人上了马车离去,堂食的客人得知面前的是新上任的官老爷,各自歇了偷窥的心思,徐稚柳才转过身来,一把捏住她的肩头。
“长进了,酒量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