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蓦然间起身,朝着夜色中的皇城疾步而去。
只没走多远,他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那些脚步声齐整有力,正在鸿胪寺后的小道上有序地穿行。
这是去往皇城的一条近路,除了每日点卯上朝的臣公,少有百姓知晓。往常他思绪凌乱,被梦魇折磨无法平静时,就会在这条无人的小道上来来回回踱步,思考出击的时刻。
然而,此刻的小道上不复往日的平静,尤其夜幕降临后,本不该出现的脚步声出现了,被黑夜衬得愈发离奇诡异。
徐稚柳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猫身于墙后,借着石墩往上,探出眼睛。
小道上约莫有个百人的长队,人人黑衣蒙面,带着武器,或弓弩或长刀,一边尽可能悄声行军,一边四下张望,警觉地观察着周围环境。
忽而,一个人从后面追了上来,就在离徐稚柳几步远的墙外,手指放在唇边吹了个响哨。
黑衣军团齐齐停下脚步,等待下一步的指令。
片刻后,那人开口道:“诸位好汉,我等歃血成盟,今日至此,已无回头路可言。想北地干旱,饿殍千里,狗皇帝却在此吃喝享乐,完全不顾老百姓的死活。既如此,不如就掀翻这破败不堪的天,也叫他知道吃不上饱饭的滋味!即便不成,有此壮举,黄泉路上见了我等父母妻儿,也能安息了!”
说罢,他缓慢地抬起手,向前一挥。
黑衣军团无声地挥动武器,响应此人的号召。虽然无声,但徐稚柳被眼前的一幕深深震撼了。
早几年听说北地连年征战,自然灾害频发,那边不甚太平时,他就猜到了这一天。老百姓过得水深火热,朝廷财政吃紧,中间官员层层盘剥,到最后落实到地方,只有无尽的剥削和杀戮。
有些人有洞察危机的本事,拖家带口搬去南方,可绝大多数人将那块土地视作故土,视作命根子,是怎么也不肯背井离乡的,于是在一年年的苦熬中,等来了妻离子散和死亡。
一旦到了这一步,被逼叛乱情有可原。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个特殊的节点,竟会有一只散兵游勇组成的私人武装,跃过重重关卡,突破道道守卫,在万寿当日直捣黄龙。
这是多么强大的一股力量。
若非被逼到无路可走,谁又会以死相博?
徐稚柳知道,这是一帮可怜人。
然而此时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并非是阻止他们去三大营和禁卫军送死,而是如何利用这帮注定要死的可怜人,抵达自己的青云之巅。
于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徐稚柳回到前院取了匹快马。
时近入夏,晚风和煦,不见一丝寒意。
可不知为何,徐稚柳觉得冷。
/
是夜,当鸿胪寺一个小小的主簿被破格宣召到帝王面前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殿中央那道孑然单薄、犹有病容的身影上。
那道身影仰视着王朝至高无上的权威,俯就男儿的膝盖。
那一刻,有什么在玉阶上破碎了。
曾经,徐稚柳立志考学,入朝为官,本想为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也想为和千千万万和自己一样求助无门的老百姓伸张正义,辟出一条公平公正的道路。
然而,他家道中落,被迫从商,又连遭背叛,含恨而亡。如今借着另一人的躯壳勉强苟活,终于穿上心心念念的文官补服,却永远地失去了原先的自己。
虽则他依旧可以作为周齐光,当个好官清官,为父亲翻案,为百姓伸冤,为自己报仇,可他又不得不面对一个无法改写的事实——徐稚柳死了,随之消亡的不止躯体,还有他曾经的清澈、道义和愿景。
他不是徐稚柳,也不是周齐光。
他只是现在的他。
皇城守卫不是吃干饭的,在他出现时就已盘问出了大概,先一步向皇帝禀报和做了准备。等他被皇帝接见并且嘉许时,护城河外已经躺满尸首,血流成河。
梁佩秋听到厮杀声的那一刻,回头望去,高高的墙,不见半分贵气,只让人觉得压迫。她问领路的太监:“公公,请问还要走多久能到?”
在问话之前,她已在皇宫绕了一圈又一圈,早不知身在何处。起先去行馆宣旨的太监,在经过东华门的查验后,将她交接给面前的小太监,就独自离开了。
眼看前面越走越荒僻,越走越安静,她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升起不详的预感。
小太监安抚她道:“就快到了。”
说是这么说,可又走了半柱香,仍是没到。当前方不远处出现一座废弃的宫院时,梁佩秋心里一个咯噔,意识到被耍了,拔腿就逃。
小太监早有安排,即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树丛里又钻出两个太监。三人一齐扑上来,扭着她的胳膊,将她五大绑,套上布袋。
她挣扎着问他们是谁,没人回答。
就在她准备大喊时,一只布满粗茧的手覆过来,捂住她的口鼻。
她当即呼吸困难,眼睛发昏,意识也变得混乱起来。就在她迷迷糊糊失去神智时,一阵打杀声忽然传来。
有个尖利的嗓音急喊道:“哎呀,哪来的贼匪,真是不要命了!”
“怎么办怎么办?被禁军发现我们就完蛋了!”
“还能怎么办?快,先将人松绑扔出去。”
“可是,上面不是吩咐了不留活口吗?”
“你傻呀,乱贼都杀进来了,她还能活?”
说着,一阵窸窸窣窣声传来,梁佩秋被人合力抬起,用力抛了出去。身体落地的瞬间,预料中的疼痛如期降临,她咬着牙极力忍耐,泪水不自觉地往外流,直到眼前出现一道微弱的光。
是黑夜的光芒!
一阵欣喜浮上心头,可她不敢高兴太早,耳边厮杀声迫近,余光中追兵高举着火把正向四面包抄、围堵。
她知道,就像方才那些人说的,等到贼匪过来,即便不被乱刀砍死,就这么瘫在地上,她也会被人踩死。
她不能坐以待毙。
梁佩秋在身体几乎散架的痛楚中,又掐了把腿肉,强打精神,深吸口气,朝旁边的灌木中爬去。眼下想逃跑是不可能了,只能暂且躲起来,好在那些人还没来得及下手,她也没有彻底昏厥,铆足了力气一个打挺,借力滚进草丛中。
此时,几个黑衣人浑身是血地跑了过来,飞快地对视一眼后,毫不犹豫地冲向了内城的方向。
梁佩秋躺在树丛里,眼前有星光寥落,几只飞蛾扑向了火。
未几,杀声扑近,手起刀落间,血液飞溅到脸上,一片温热。梁佩秋的手悄悄探入胸前,确定万民书和百采改革等手稿妥善无恙后,闭上了眼睛。
脸上的血一点点凉了,凉透了。
本章提到的皇瓷,是故宫目前收藏的瓷器中,最高的一件,也叫做瓷王。有兴趣可以搜索了看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