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我滚出去。”
旋即,两个作侍女装扮的女子端着托盘,从屏风后绕出,垂着脑袋闷头往前冲,梁佩秋避让不及,托盘被撞得再次落地。
这次侍女们连收都不敢收了,你推我搡地往外跑。门一开一合后,屋内再次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封存。
梁佩秋俯身捡起药瓶,在安十九发出质问的同时,绕到屏风后面。
“大人,是我。”
安十九看到她,撑起的身子如卸力的弹簧倒回床榻。强忍着痛吸了口气,他勉力爬起身,将衣衫往上拉。
梁佩秋快步上前:“大人小心,你还在流血,要不我……”
安十九盯着她。
梁佩秋意识到自己嘴快,可眼下反悔已来不及了,稍微调整后,她帮他把附在伤口上的衣衫往下拉了拉,硬着头皮开口:“大人若不嫌弃,我来帮你上药吧。”
安十九鹰隼般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这次梁佩秋没有躲闪,澄澈的眼神里不见一丝杂质。
安十九败下阵来,趴回了床榻。
“他们认定我杀人如麻,一个个避我如蛇蝎,你倒是胆大。”
梁佩秋在榻边虚虚坐着,将他背上染血的细布一点点往下撕,声音随着动作都变得轻柔:“大人不是知道吗?我一向胆大。”
安十九笑了:“你这会儿倒是不装了。”
“装得了一时,装不了一世,日后还要常与大人走动,那样活着未免太累了。”
安十九鼻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知道就好,既想表忠心,不若趁此机会和我说句实话,当日你为何要保徐稚柳的瓷?”
这是他的心病,一直难以纾解,借着微妙的时机刚好吐露出来,“事后又为何要救徐忠?最后为何又舍了待你恩重如山的师父?”
他再次回头,一把捏住她的手腕,迫使她不得不正面这个问题。
梁佩秋似隐忍,似不甘,似痛苦,又似妥协,那澄澈的眼睛里闪过太多太多复杂的东西,让安十九几乎不能辨清,她是入戏太深,还是当真情重。
“大人,天下第一民窑,对任何一个陶瓷人而言,都是巨大的无法拒绝的诱惑吧?我一介草民如何免俗?我所做的一切,为声为名,为利为欲,都只是顺应时势,身不由己。”
“好个身不由己!”
安十九欺身向前,和她几乎面面相对,掌间收紧。交错的呼吸间,他听到她吃痛嘤咛,闻到一阵极淡的苦橘香味。
那香味里,还夹杂着两人身上相似的药味。
他眉头一皱,当即撤离:“人人都说你有情有义,可你的所为,又全似做戏。”
“大人,诚然我想做戏,也要有合适的机会,不是吗?至少徐稚柳之死,并不为我掌控。当日在湖田窑,之所以演那场戏,断一条腿,全是因为非此不可,否则全天下人都会认为是我逼死了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赢得春夏碗之争的人是我,笑到最后的人也是我,若不吃点苦头,如何消解世人的嫉妒?取信于他们?又如何能让安庆窑易主且免于落得和徐稚柳一样的下场?”
“你!”
“我知大人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但这不重要,我相信只要与大人目的相同,利益相向,就可以同路而行。”
事实上,她做到了,捧杀徐稚柳,诛灭夏瑛,取代王瑜,掌控徐忠,一切都在她顺应时势的“利用”当中。
利用徐稚柳的死博取美名。利用徐忠的危,和他达成交易。利用交易和美名,实现对安庆窑的掠夺,跻身当朝命官的不二之选。
安十九突生狂笑:“好你个小神爷,好你个顺应时势!”
“大人,世上没有滴水不漏的局,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善。我若当真有什么优点,也只是在每件事发生之后,勇于为自己铺陈后路、图谋所需罢了。”
“所以,昔日你和徐稚柳的情谊都是假的?”
“真真假假,谁又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听她口吻讥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乎当真不在意那人,安十九略松一口气。
任何时候,有野心的人都比没有野心的人更好掌控,似徐稚柳那般两袖清风的,当真是块硬骨头,不死不休。
而梁佩秋,正如周元所说,刚柔并济,是一柄双刃剑,用得好就能锦上添。
安十九不怀疑自己有掌控梁佩秋的能力,即便没有,以当下景德镇的时局来看,她也不可能翻出他的五指山,是以消去疑虑,任由她安静地处理背上的伤口。
安十九多年不劳作,也不常见光,皮肤白皙细嫩,有如女子。只这么一对比,他背上那一道道崭新的、翻出血肉的鞭伤,就更显得触目惊心。
梁佩秋不觉纳闷,不是说他重获皇帝恩宠了吗?这一身的新伤从何而来?
她的动作微微停顿了下,安十九似有所察,闷哼一声,以示提醒。梁佩秋随即打起精神,上完药后,将染了血水的铜盆端出去,接了外头备好的温水,重新进入内间。
或许上药人的手法过于娴熟温柔,或许一轮较量暂时收尾,卸下防备,安十九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到再次睁眼,便见一人蹲在榻边,正仔仔细细擦拭他皂靴上的血迹。
她的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温婉恬静,像一幅古卷,似一碗甜汤。既远且近,将他带回遥远的年少时期。
每每午夜梦回都会浮现在脑海里的那张脸,此刻似乎就在眼前,清丽动人,含情脉脉。
安十九的心口骤然缩紧。
下一刻,他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挑起床头的大氅。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闪过,梁佩秋下意识往后躲闪,竟一屁股坐在地上。
安十九看她一副粗苯的可怜样,不知是什么趣味,大笑出声。
“今日在此所见,不许和任何人提起。”说罢,他起身朝外走去,临到门边驻足,心头搔痒,忍不住回头。
此刻落日熔金,余霞成绮,窗下随风浮动着一团影子,安静、孱弱,惹人怜惜。他的声音不自觉放缓,“你好生为本官办事,本官绝不会亏待于你。且回去待着,等万寿那日的传召吧……”
顿了顿,他再次硬起心肠,“梁佩秋,我希望你不是第二个徐稚柳,不要再一次让我失望,否则……我保证你会比他死得更难看。”
安十九离开很久,梁佩秋仍旧瘫软在地。
腿下一阵冰凉,带来细密如针扎般的痛意。她恍觉地上坐得太久,想要起身,却又跌坐回去,她触手摸了摸下肢,早已僵硬。
耳边还回荡着安十九的恐吓,而身上也早就汗湿了。
然而她不觉得疲惫,只觉得开心。安十九受了重伤还不忘试探她,她来的时候也没想到,他竟防范至此,好险骗过了他,终于等来面圣的机会。这一场硬仗,她又打赢了!
想到徐稚柳,想到他曾经看着她时,许多次于心不忍的眼神,她心头热意沸腾,竟不知不觉地笑了起来。
无人的一隅,她痴痴地笑着。
谁也不懂。
良久,隐于暗窗后的一道身影,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