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特地留意过,点点头:“在的,一整晚没挪过脚。”
雨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只看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发亮的熔银,几要没过鞋尖,就知不止一个时辰。
梁佩秋似是体力难支,半个身体都压在拐杖上。
“大人,还要晾着他吗?”
没有得到回音,周元抬眼看去,榻上人捏着兰指,双目微合,似是睡过去了。他蹑手蹑脚退到屋外,合上门,招来小厮,附耳吩咐了几句。
未几,有伞送到梁佩秋头顶,那个先还高人一等的仆从好言劝她离去。她摆摆手,推拒了对方的好意。
仆从觉得晦气,跺跺脚,再折返回去。
此时已经过了三更天,街上人流稀疏,空旷的景德大街鸦雀无声,梁佩秋脚底几乎冻得没了知觉。
受伤后她曾一心向死,没有好好休养,许多次趁着白梨不注意,一个人偷偷坐在地砖上,寒气入骨,逢刮风下雨天腿就隐隐作痛。
若在屋内有火盆烤着尚能忍受,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雨里干站几个时辰,实在吃力。再者她的心绪也不平静,一方面忧心正在牢狱饱受煎熬的徐忠,一方面害怕王瑜怪她不仁,两厢焦灼,更添负累。
就在她踉跄着失去重心、摇摇欲坠时,江水楼的门终于开了。
闷沉的一声,随着厚重大门展开的,是锦绣浮华,高处不胜寒。安十九披着银狐丝氅,手抄金玉团扇,护卫左右开弓,撑着大伞。
一如当夜在府门外对徐稚柳那般,他端着高高在上的权威,睥睨着梁佩秋。
梁佩秋深知求人办事姿态要低的道理,尽可能虾腰上前,向安十九道明来意,并求他高抬贵手,放徐忠一马。
安十九挑眉轻笑:“你们看看,小神爷比那姓徐的可知情识趣多了,这头说低就低,倒出乎我的预料。不过,你是安庆窑的把桩,他徐忠是生是死,和你有什么关系?”
梁佩秋沉默不语。
安十九遂上前一步,捏起她的下巴,叫她抬起脸来。
夜色浓稠,风雨如晦,少年面目不算明朗,可即便如此,安十九还是看清了她狼狈却隐含倔强的眼神,那漆黑的瞳仁里映照着他,闪烁着一寸寸柔软的刀光。
安十九收紧五指,似要将她的脸捏到变形至扭曲的程度,方才满意。
“看来世人都是自作聪明之流,任他们编来造去,大约也没想到,你对徐稚柳竟有如此深情吧。”
梁佩秋垂下眼睫,用力挣脱安十九的手掌。
太监的手指不似她想象中光滑,反而带着说不出的粗粝,磨得下巴生疼。
她强忍不适和疼痛,垂下眼眸,平淡开口:“大人,我听说朝廷派了布政使司的官员来调查夏瑛大人之死,若那官员前脚刚走,后脚镇上就出了大事,恐怕有损大人的英明。再者,徐大东家还担着搭烧万寿瓷的重担,这个时候湖田窑不能没有当家主事之人,万一出了岔子,朝廷追究下来,大人怕是不好交差。”
“你在威胁我?”
“小人不敢。”
“我看你是扮猪吃老虎,胆子大得很。”
先前她为了徐稚柳那烧得不剩的骨灰顶撞他,他还没和她计较,她倒好,巴巴地送上门来。说什么为了他好,呸,真当他是吃素的?
安十九给左右一个眼风,其中高个子的护卫立刻上前,腿轻轻一抬,梁佩秋就失了重心,倾斜下去。
双膝触地的那一刻,断骨重接的右边小腿发出剧烈的疼痛。她下意识惊呼出声,身子往前,整个人跌落在地,溅起一脸水。
冰凉的雨水顺着衣襟领口,渗透全身。
她好痛,好痛,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整个肩背都在微微颤抖着。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望着一处,咬着牙关,一点点、一点点向那处靠近。
安十九顺势看过去。
是她的木拐。
一个做工看起来就极其廉价的玩意,可她居然还不放弃,想再站起来。安十九浑觉刺眼,一脚踢开木拐。
“怎么,瘸了一条腿还嫌不够,另一条腿也想瘸掉?”
梁佩秋动作顿了顿,喘息了几下,又转过新的方向,朝着木拐挪去。
安十九看着她,忽而想起年少入掖庭时那个常常伴在身边的宫女。他们都是皇城高墙里最为卑贱的蝼蚁,不得已靠在一起取暖。
许许多多个日夜,他在灯下窥伺少女的眉目,神秀婵娟,明英妖冶,他的心不自觉地噗通噗通跳个不停。
后来,那个女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掖庭。
如今灯下再看梁佩秋,竟恍惚生出一种再见故人之感,安十九不自觉后退一步。他的心乱了乱,随即冷声斥道:“区区贱民,有什么资格让我放徐忠一马?”
“大人既然肯见我,想必已有决断。”
雨越来越大,瓢泼般往下倾倒,哗啦啦的声响穿透黑夜。安十九抬起手,一片冷雨从指缝中流泻,即在这错目的瞬间,梁佩秋说道:“只要大人用得上,我愿为大人马首是瞻。”
安十九笑了,笑得阴寒。
“想当初徐稚柳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可结果呢……”
徐稚柳用大龙缸罗列他的罪行,要不是安乾拼却半生经营,哪有他戴罪立功的机会?带着滔天的仇恨回到景德镇,即便如何咬牙切齿,他仍旧留了徐阿南一条命。
以为退让一步是海阔天空,不想对方变本加厉。
安十九受够了阳奉阴违,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样的人他见过太多太多,这辈子不想再给任何人卷土重来的机会。
是以梁佩秋送上门来,他就必须让她知道,投名状不是谁都给得起。要入他安十九的幕府,必须付出代价。
“我生平最厌恶贪婪之人,世上没有两手都占的便宜。”
经历过失去,也许才能懂得拥有的可贵吧?
安十九再次上前。这一次,他没有让左右护卫为他遮风避雨,而是任由雨水砸在身上。顷刻间,他煊丽的披肩随风而去,浑身湿透。
他蹲在梁佩秋面前,再一次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只差一点,梁佩秋就摸到木拐了。
她被一股力道带着,仰视面前的人。安十九俯就在她上方,黑影罩下,荣华富贵堆砌出的皮囊仿佛被什么庞然大物生吞。
无边无际的雨声里,没有人能看清他们的面孔,也没有人能听见他们的声音。
“徐忠和王瑜,你只能保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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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佩秋在雨夜等待的这段时间,想明白了一件事。安十九拿捏的明明是安庆窑的把柄,为何不以此整治安庆窑,却要利用把柄威胁王瑜,向徐忠下手?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安十九想借机一起收拾了安庆窑和湖田窑。
所谓的一石三鸟之计,周元是这么对安十九说的:“大人,不管安庆窑还是湖田窑,只要当家主事人不是您,就一定会有二心。与其如此,大人何不取而代之?您成了当家的,给那些坯工窑工一碗饭吃,他们定然对您感恩戴德,哪里敢反您?”
安十九虽一肚子坏水,但从未敢想把湖田窑亦或安庆窑这样名声在外的大民窑占为己有,乍然听到,不免睁大眼睛:“可我身份有碍……”
“这又如何?大人尽可挑选个堪为受用的傀儡,令其代您主管窑务。”
“依先生看,这傀儡的人选?”
“属小神爷无二。他的天赋,放眼整个大宗也找不出第二个,若能手握这样一柄利器,还怕那布政使司吗?说句大不敬的,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江西的天再大,也盖不过皇权。只要讨得陛下欢心,万事都有可能。”
“放肆!”
安十九假意训斥,面上却漾开了笑容。旋即,又生生止住。他虽十分向往那万人之上的尊荣,可一想此中隐患,仍是摇头:“利器伤人啊。”
“大人,用人如器,各取所长,用得好未尝不能事半功倍。我知道大人在担心什么,论谋略,论心机,论对瓷业行当的掌控,梁佩秋都远远比不上前头那位,并不足为惧。”
周元自领教了安十九的厉害后,就变得十分乖顺忠心,事事为太监殚精竭虑,生怕一个不察也暴死郊外。
他贴心地为安十九扫除障碍,“那小神爷是个情种,打住他的七寸,不怕他不听话。”
安十九想想也是,徐稚柳诡计多端,不易为人掌控,不也死了吗?梁佩秋更不用说了,面团似的人物,看见街边的野猫无家可归,都会怜悯顿步,何况待他至亲至厚的王瑜、以及担着湖田窑去留的徐忠。
他细细想过,接纳了周元的提议。奈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想再重蹈覆辙,徐忠和王瑜,必须先死一个。
他必须要让梁佩秋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的剧痛,方才能为其所用,日以继夜,在剧痛中失怙,在剧痛中盲哑,在剧痛中消亡。
至于死谁,就看梁佩秋自己选了。
雨下到后半夜,狮子弄已无处下脚,积水没过小腿腿,疼痛变得麻木。黑茫茫的人间,唯独院墙后伸出的树梢,依稀可见一节节嶙峋枝节正冒着新芽。
梁佩秋一眨不眨地盯着新芽。忽然之间新芽蠕动了一下,覆在枝头的雪簌簌掉落,新芽以肉眼可见的起势,冒出半头绿意。
那绿意一下子将她带回草长莺飞的从前。
她几乎哽咽,语不成调:“柳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