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知道的,自那徐稚柳一死,徐大东家就似失了神智,见天的跟我闹,偏底下人手脚干净,抓不到一点把柄。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个数年不曾打理窑务的废物,竟能在徐稚柳死后,还把湖田窑箍得跟铁桶一样。细想想,应不是他的功劳,而是那天杀的徐稚柳给我留下的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你说,要怎么做才能封住徐大东家的嘴,让湖田窑安生一点,老老实实为我卖命?”
到底是在景德镇经营数十年又极有民望的民窑大户,安十九权衡四下,不便贸然出面对湖田窑动手,只也忍受不了徐忠三天两头闹事,想给他来个果断。
这数月间,没了徐稚柳的掣肘,只一个初来乍到的夏瑛,安十九重又找回昔日场子,在景德镇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瞅谁不顺眼了,几天后这人的尸体就会无声无息出现在河道、陋巷,荒野,亦或城门楼下当街示众。
都知道是他干的,私下里说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可谁敢冲到他面前指责?关上门只敢戏说“狐狸大王”罢了。
偏生“狐狸大王”算话本子里的人物,落不到实处,让他无处下手,只能以肃清治安等缘由,随便抓一些聚众的百姓泄愤示威。
夏瑛一死,更是民怨沸腾,满城风雨,也不知是谁捅到布政使司去。
上面亲自派了参政下来调查夏瑛暴死的原因。安十九计划周全,夏瑛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线索,要有,也只有溺死一个说法,任谁都查不到他头上。
可那参政是个妙人,查案之余还找个由头接见他,提醒他注意言行。
毕竟皇帝万寿,正是听取民意的关键时期,万一皇帝一时兴起,想要南巡亦或亲自接见江西民窑代表,就不怕那些刁民告御状吗?即便没有他们面圣的机会,谁又能确保不会有微服私访的钦差大臣到江西来?
末了又说此事左布政使已经知晓,作为地方最高行政机构,大人希望景德镇瓷业能恢复往日太平,不管是民政,还是财政,都要走回正轨。并且表示会留意他这个督陶官“徒流罪戴死罪”的日常表现,以便上报皇帝。
如此就是给个甜枣再打一棒槌。安十九非常不痛快,可又不能拿对方如何。
布政使司管着整个江西地界,区区浮梁县衙、州衙只其中一处,随便动动手指头,就能影响他的去留。往日人家没动他,不是不想,是不痛不痒,懒得和他个小马仔计较。
现如今也不知他捅了哪处马蜂窝,突然被蛰了个没脸。
他思来想去,还得认怂,必须给布政使司这个面子,是以好生接待了参政,陪着跑前跑后,亲自把祖宗送走,给夏瑛之死结案递了报告,并发誓一定会好好表现,不给左布政使惹麻烦。
对方这才满意。
他一肚子的火正愁没处撒,恰好此时,有人递来枕头。
原本安庆窑死了个账房先生不算什么,他没放在心上,不想张文思竟被那具尸体吓晕了,还和徐稚柳偷偷地私下走动,他如何能不起疑?是以借着安插在县衙的眼线,偷窥夏瑛的举动,顺藤摸瓜查到十数年前文定窑消失无踪的数十万两雪银,得出账房先生就是文石。
这事儿真说起来不复杂,也不难查。
王瑜捡到四六那一年,景德镇只出了一件大事,就是文定窑大厦倾颓,当时的县丞恰好是张文思。
张文思看到四六就吓晕过去,显见这人和他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时间和人物上的充分巧合,只要稍微动脑子想一想,不难猜出始末。
安十九估摸张文思贪污了不少银钱,只文定窑那么大个窟窿,张文思一介县丞怕是吞不下。
可惜了文石一死,加之张文思还有用处,不能逼得太紧,这条线暂时没了下落。
正踟蹰不前时,文石藏在邻县乡下的儿子,因久未得家用摸到景德镇来,在赌场欠钱,凑巧撞到了他的面前。
一问三不知的家伙,留着也没什么用,安十九本想打发了事,却听那家伙吹嘘自己有一手搂钱的本事,于是心念一动,给他安插进了安庆窑。
当时安庆窑跟着夏瑛混,没少和他叫板,他留颗棋子以备不时之需,说实话没抱什么希望,但没想到那赌鬼当真盘活了!
他本想借机好好整治安庆窑,给王瑜一番好看,谁知周元向他进谏,说有个一石三鸟的好主意。
他一听,当真受用。
“他们不是说我惯会耍阴招吗?这次我就光明正大地出招,让他们狗咬狗。”安十九大笑着,给王瑜抛去橄榄枝,“听说徐忠和你斗了几十年?你们算老冤家了,应很清楚对方的弱点吧?”
王瑜一听,就猜到安十九要做什么。他当然知道徐忠的命门在哪里,以前他就不止一次提醒过徐忠,早晚要坏在那张嘴上。
不想一语成谶。
数年后,设计陷害徐忠的竟是自己。
他假意要同徐忠讲和,请他到江水楼喝酒。在徐忠看来,王瑜最会审时度势,当下两家都被安十九叼在嘴里,可不得握手言和、一致对外吗?因下不疑有他,酒后直言已私下串联各大名窑,意欲请万民书上访,抗议安十九草菅人命。
此时安十九就在隔壁。说真的,他万没想到天天浑当个酒鬼的徐忠还留有后手,再一想那布政使司的敲打,整个人冷汗淋淋。
他们莫不是提前收到风声?可是,他还不知道的事,布政使司怎会知道?
安十九心惊肉跳,立时问周元:“文石那个窝囊废儿子都处理好了?”
显然周元也猜到了什么,神色凝重地点点头。
“做干净点,别留下首尾。”安十九顿了顿,又压低声音,“盯紧张文思,那家伙成天神神叨叨,撞邪了一般,别让他坏了事。”
说罢,拂了拂衣袖,踩着绣金槐鞋面的软靴,一把推开隔壁的雕大门。当场给徐忠安了个诬陷朝廷命官的大罪,将他抓获。
现在人下了大狱,谁也不知道里头的春秋。梁佩秋问王瑜结果将会如何,王瑜摇摇头,怕是一死难逃。
梁佩秋忽而想到那小工说的话,没错,忍辱偷生的确能活,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步吗?
她想说些什么,转念想到王瑜的提醒,是了,她以什么身份站在这里?她该说什么?即便为人设计,可人证呢?物证呢?
她旋即又想到那日在浮梁县衙公堂上,忍受着屈辱,口口声声叫喊着冤枉,却被无视,被迫用刑的少年。
在他们前面,原是代表着正义的——明镜高悬,清正廉洁。
可他们切身体会到的,无不是黑暗、冰冷、无力和悲痛。
这个时代究竟怎么了?还有清官吗?还有人可以为他们做主吗?夏瑛那样的人没了,一个“暴死”就能淹没于江西布满灰霾的穹顶下,何况他们这些草民贱民?
到底该怎么办?她一遍遍问自己,倘若此刻柳哥在此,他会怎么做?
她又问自己,只能这样了吗?和王瑜一样,放下脊骨,咽下屈辱,求一个未知的将来?
出了门,她站在中庭的石板路上,抬头望天。王云仙在她身后不远处,解下大氅,披在她肩上。
“夏初夜风大,小心着凉。”
梁佩秋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天,偶尔眨动下眼睛。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夜色中扑闪,似萤火的羽翼,扇动着空谷隐没的火星。
伴随着她每扇动一下,王云仙的心就狠狠跳动一下。
这时,她说道:“云仙,今晚月色很好,想来明天会更好的。”
王云仙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其实今晚云雾重重,早就遮蔽了月色,在他们前方,只有沉沉的无尽的黑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