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或,接不住。
“你还记得刚来的时候,咱们有几座窑吗?”
梁佩秋回忆道:“三座。”
“是了,你再看看现在,光是龙窑,咱们就有三座,以前要和专门烧匣钵的窑厂买匣钵,现在用不着了,咱们自己烧匣钵。原来不做坯,现在也有了做坯的工坊,是烧做两行的大户了,我看着它一点点地壮大,到了今天,它几乎凝聚我一生的心血。谁要敢动安庆窑,我一定跟他玩命。”
“师父……”
“你先听我把话说,师父到了这个年纪,不忌讳那些个字眼,死有何惧?无非两腿一蹬的事,若不是放不下你和云仙,我早就享清福去了。佩秋啊,你可知我一直想把安庆窑传给你?”
梁佩秋惭愧垂首。
“师父待我有如亲子,您的心意我怎会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窑内大小事务,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这些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我,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今日是来向我辞行的吧?这一去你打算好和那太监玉石俱焚了,是吗?”
梁佩秋一震,惊讶于王瑜洞若观火的本事。
“你呀,有什么都写在脸上了,哪里能瞒得住我?当初为保徐稚柳那只春夏碗,你不惜断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万寿瓷的面子上,暂时没有动安庆窑,可谁也不敢保证万寿之后他会做什么。湖田窑是景德镇民窑之首,官搭民烧的包青窑首选,要说有哪个民窑敢保证最大可能性搭烧御窑厂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内廷满意,也就湖田窑敢夸这个海口,便是御窑厂,在大小事上都要让着湖田窑几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没有大动干戈,私底下不也一点点切断了湖田窑的命脉吗?没人敢去找湖田窑合作,时日一长,谁经得起那个消耗!”
这就跟杀人不凌迟一样,非要一点点放完对方的血才肯罢休,手段何其狠辣?
“安庆窑尚在湖田窑之后,当真没了利用的价值,又何来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当然没必要闹个头破血流,可一旦危及权势地位,区区民窑而已,任凭盘子搭得再大,也不过是朝廷养的狗。
杀了一条狗,还有另条狗看家护院。若另条狗也不听话,那就再找一条狗。偌大的王朝,还能找不到更听话的狗吗?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里他们什么都不是。
“你以为离开安庆窑,就可以免于拖累我?你想过吗?没了小神爷的安庆窑,对安十九来说还有什么价值?一个县官尚且可以在景德镇无声无息地死去,何况当日同夏瑛一起唱对台的我?你是想看着我有一天也无声无息地死掉吗?”
“我不是!师父,我绝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我王瑜也绝不会是这种窝囊的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爷一日在安庆窑,安庆窑才有一日的利用价值,毕竟放之整个江西,没有第二个跟你一样有神赋的把桩。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么,也要顾及御窑厂的颜面,轻易动不了你的生死。再说万寿节临近,今年御窑厂与民窑会进献十件绝世珍品的誓言已经立下了,光一只春夏碗远不足以让安十九重获圣宠,以你的天赋,定能完成任务。你一定要把握好这次机会走到御前,一旦到了圣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庆窑,也会让安十九有所忌惮。小梁,我们只是升斗小民,翻不过天去,纵我对你有这样那样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恶人手底下求生虽不容易,可好歹能活着,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
他从王云仙那边打听了她近来的动静,原以为她灰心丧气,会一走了之。不想重振旗鼓,却是要和他划清界限,一心赴死。
当真是个傻子!
难道他不知,她的存在是一柄双刃剑吗?得之是她,失之也是她,可安庆窑还有别的选择吗?没了倚仗,只会死得更快。
王瑜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且说得直截了当。梁佩秋和安庆窑是绑在一起的,这辈子是生是死,都要绑在一起,荣辱与共。
“既然打起精神了,先前落下的窑务尽快熟悉起来。御窑厂那头催着交纳贡瓷珍品,你得空了好好想想,万庆皇帝喜好仿古巧思,这方面是你擅长的,不拘好坏,先烧出来再说。得让那太监亲眼看到东西出来,才能有所忌惮。”
梁佩秋听懂了王瑜的意思,可她不认为有了什么不可替代的本事,就能令安十九忌惮。似徐稚柳那般,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安十九若有容人之量,也不会在徐稚柳死后还要鞭他的尸了。
她用一条腿换来了柳哥的春夏碗,让他颜面尽失,他怎会容忍?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动手。
很快这一天就来了。
在此之前,梁佩秋并不打算坐以待毙。王瑜说的对,就算她和安庆窑撇清了关系,就算她让安十九出了气,恐怕他也不会放过安庆窑,放过王瑜。
安庆窑也是她看着一点点壮大的,没道理任由坏人糟蹋。
她去了一趟巡检司,原想从吴寅处得到一些助力,或打听一下徐稚柳之前的计划,不想吴寅出公务不在江西。
她仔细一想,是了,也只有这种时候,安十九才敢对夏瑛下手。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是安十九所为,但没有人怀疑除了安十九以外另有凶手。
若想拥有立身之本,必须找到足以掣肘安十九的利器。会是什么呢?她一路想着,没有头绪。回到小青苑时,王云仙已在等她。
少年彩袖宽靴,衣袂飘飞,乘着祥云,如仙如圣。
他让人准备了暮食,两人时隔数月,再次坐到一起,竟有隔世之感。如烟火绚烂的晚霞,将梁佩秋切切实实拉回到现实中。
她想起这段时日对王云仙的疏忽,心下抱憾,对他道:“云仙,对不起。”
王云仙夹了块肉脯到她碗碟,舒朗俊逸的面上浮现一抹调皮的笑意:“这句话你说过太多次了,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句。”
“那就……谢谢你?”谢谢你请时年回来,谢谢你默默陪伴,谢谢你不远不近没有相逼,谢谢你时时刻刻记挂在心。
谢谢你的存在。
王云仙听懂了她的意思,亦是莞尔:“你再同我生分,我的拳头就要不听话了。”
“想必你早就有此歹意了吧。”
“是吗?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也是,我的确早就想狠狠揍你一顿了,看你要死不活的,我当真痛心。”
现在好了,她能和他开玩笑,必是大好了。
王云仙单手搭在椅背上,回首望向烧红的天际,无不感恩地想着,谢天谢地,她终于好起来了。
他出生至今从未这么虔诚过,感谢老天,感谢各路神仙,感谢祖宗在天有灵,感谢世间万物,感谢一切富含希望的存在,让她活了过来。
当然,王瑜的隐忧也和他说了,他不乏威胁地将她的命和安庆窑绑在一起,王云仙非但没有生气,还抱着自家老头原地转了好几圈。
感谢老头,感谢安庆窑,感谢同生共死的恩与债,让她留了下来。
王云仙热泪盈眶地想着,这真是很好很好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