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等着审判结果。
王云仙搬一张杌子坐到床前,顾自发了会呆,长长一声叹息。
“也不知道现在外头是什么世道,净出幺蛾子。前一波才刚消停,就又……”还回回都是他来报信,可就算没有他,这事儿能瞒得住吗?
王云仙思量许久,还是说了,“夏大人死了。”
梁佩秋神色一顿。
“夏瑛大人?”
王云仙点点头:“晌午发现的,尸体泡在河里不知多久,已经发臭了。”
想到这里,王云仙又是长长一叹。
前儿个听老头讲,他们一群人以夏瑛为首,几方瓷业泰斗作陪,还聚首在江水楼,为百采改革推行近半年收获的成效而大喜,预备联合三窑九会拟定章程,大力推广到各大民窑、坯户当中……
谁承想一转眼就出事了。
要细细咂摸的话,兴许当晚夏瑛就出事了。
夏瑛一直没有放弃组建陶业监察会,而这正是安十九不可碰触的红线。双方角力时久,一直僵持不下。
而今百采新政初见成效,夏瑛只需陈情皇帝,不需安十九同意,陶业监察会就能成立。
故而,安十九必定要阻挠新政的实行。
可话说回来,如果是为刹停百采改革,安庆窑才是祸首,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他?王瑜往好的方向想,安庆窑得配合御窑厂承办万寿瓷,还有利用价值。
夏瑛才是布局之人,正所谓树倒猢狲散,兴许在安十九眼里,他们这些猢狲根本算不上对手吧?
父子俩关上门商量了半下午,说得王瑜口干舌燥,末了推推他,“你去跑一趟,和佩秋交代一声,劝劝她,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哪有被死人带累的道理?她还有窑务在身,总不能一直一蹶不振。”
“为什么又是我?”王云仙委屈。
王瑜假装没听到,感慨万千:“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还是当官的,皇帝特批的浮梁县令,有什么用……上头的手伸不到这犄角旮旯来,让个太监欺君罔世,想是景德镇逃不出的噩运啊。”
此时已近天黑,小厮过来掌了烛火没退下,磨蹭着听主家谈话,不想被王云仙捉个正着。只那一眼,小厮惊觉少年人目光幽深,隐含威势,忙再三告罪,垂头退下。
王瑜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对王云仙的成长感到欣慰:“不必担心,现在哪家关起门来不骂太监?”
他不知想到什么,竟还笑得出来,“徐忠那个老东西肯定骂得最凶!”
没了徐稚柳运筹帷幄,再不得安十九的看重,湖田窑一落千丈。
“徐大东家近来如何?”
“他算哪门子的大东家,一个甩手掌柜也配?”话虽如此,王瑜还是嘟哝了一句,“不好,整天喝得烂醉,成个大酒鬼了。”
王瑜总归还是气恼多于气恨。
原先他和徐忠各自霸占一片山头,斗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比技艺、比销量,比包烧青,甚至还比谁家请的班子戏唱得好,可不管怎么斗法都没有祸及人命,偶还有点棋逢对手的相惜之感,平时碰到面吵吵嚷嚷,也不是不能同坐一席喝杯交心酒,直到倒窑事故的发生。
那时夏瑛和安十九打擂台,他们都被架在火上烤,没得选择。
徐稚柳借安十九之手,趁机将湖田窑推至民窑榜首,占据天下第一的席位,那段时间湖田窑称得上富贵盈门。
“光瞧那老小子出门前呼后拥的派头,不知情的还以为某官家大老爷巡街呢。可又怎么样?”
徐稚柳一死,那些人全都不见了。
“我算眼睁睁见了一回什么叫做人走茶凉,你知道外面怎么说的吧?风光的时候上赶着追捧,谁瞅着不是好人?可一出事,这人心啊,怎么能脏成那样?”
曾经的功绩都变成有利可图的私心,白的统统给你描成黑的,个个都是杀人无形的好手,一张嘴就能给人判死刑,纵观景德上下,竟只有江水楼的说书先生有一说一,还能讲几句公道话,提起曾经风光无两的大才子,亦是不胜唏嘘。
“你说已这种境况了,都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一家老小想想,还有一家窑厂呢,跟个太监置什么气?偏那老小子转不过弯来,里外不遮掩,逢人就骂太监没良心,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当日在湖田窑,就是夏瑛都准备停火了,徐稚柳曾为安十九鞍前马后,那厮竟要——竟要将他化为灰烬,你说,这番做派怎能不令人寒心?以后谁还敢尽心为他卖命?那就是头喂不熟的狼啊!”
王瑜说到兴处,又有几分隐秘的沾沾自喜。说到底,他也曾暗作推手,利用时局,望能杀出一条血路,称王称霸。
而今,徐稚柳杀身成仁,也算为他投石问路了。
他看清太监的德性和手段,今后的路更要三思而后行。王云仙听自家老父亲说这些,原还听得仔细,到后来总觉哪里不对味。
细细看去,老头又有不同。
近来他常感觉老头不是他认识的老头。想必人都有两三面吧,他正在逐一见到老头的更多面。
王瑜似也察觉到小儿子的目光,不怕被他看清自己的算计,迎上去,轻笑着拍拍他肩膀:“总之,那老小子倘若继续作死下去,我看湖田窑……危矣。”
安十九虽未直接动手,但谁还敢跟湖田窑往来?架空了他家的生产,一大帮人不得喝西北风去?
王瑜双手按在膝盖上,搓了搓腿,忽而生出几分苦中作乐的怡然:“现在夏瑛没了,景德镇窑业以后都得听太监的,就算再来个县官,估计也越不过他去。夏瑛盛名在外,担着西南酷吏的名头,空降到此,整顿瓷业,谁暗地里没有为他捏一把汗?到底好人不长命啊……我先前站在夏大人这头和太监叫板,估摸下一个要被清算的对象,就是我了。不过你不用担心,万寿瓷还得交给安庆窑来烧,他不会对我怎么样,再说还有徐忠那老傻子冲在前头呢……”
话是这么说,可安十九的手腕他们都领教过,谁能不怕?王云仙略带忧心地看向王瑜,王瑜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王云仙就被推到梁佩秋床前,他习惯性地给她拉高被子,怕她着凉,叮咛一顿后,和她干对着眼。
她的担忧写在眼里,王瑜是怎么安慰他的,他就怎么照实安慰她。用王瑜的话说,只要他们听话,安十九也不是什么杀人成性的妖怪,顶多就是贪得多点,他们赚得少点。
别的没什么,用不着害怕。
梁佩秋默默应声好。
王云仙又道:“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才三个月,还要好好休养,不能掉以轻心。我已托人去寻访名医了,听说苏杭一带有位正骨高手,卧床十几年的也能给治好,还跟原来一样活蹦乱跳。咱家船运能到苏杭,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他说着笑了起来,“佩秋,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腿,别怕,你还小,身体还能长呢,骨头也会长好的。以后你会带着我王家窑的瓷器去很多很多地方,苏杭也好,京城也罢,你朝外面看看,天大地大,一定还有属于你的湖光山色。”
梁佩秋眼眶一酸,低下头去。
王云仙多年以来不理俗务,好吃懒做,为的就是保留个性,做个闲云野鹤的性情中人。梁佩秋知晓他的志向,便知晓他说这一番话的目的。
或许不是他自愿的,或许是王瑜的意思,他或许懂,又或许不懂,总之,梁佩秋看清了夏瑛死后安庆窑面临的困境。
原先王瑜瞧不起徐忠为贵人鞍前马后、点头哈腰的卑贱样儿,曾明言商贾虽轻,但可卑不可贱。景德镇的窑户坯户们既是商人,更是手艺人,身上得有风骨,做出来的瓷器才能受人赏识。
她一直谨记在心,可如今安十九称霸江西,向来为权贵折腰的徐忠都站了起来,而他们却要为长远计,低下头去,成为自己最厌弃的那一类人。
如此,失了风骨,却能活着,又将如何抉择?
可悲的是,王云仙既当了王瑜的信使,又于心不忍,看懂了她的心,非但没有指责,没有催促,没有将把桩的责任加之于她,面对外忧内患,甚至盼着她振作起来,走出去,看看大千世界。
而她自始至终都知道,答案是不可能。
难道她就没想过吗?只要她出面对安十九服软,单凭她包烧青的本事,谁敢拿安庆窑开刀?安十九左不过是咽不下那口气罢了。
只要她低头,让安十九出了气,那么,凭着万庆皇帝对青瓷的喜爱,谁也不必害怕,不必忧惧会落个和徐稚柳、夏瑛一样的下场。
可她偏不。
她不会对欺辱过徐稚柳的人低头,死也不会。
“如果我去求他了,柳哥会怎么想我?我已经弄丢了他送我的生辰礼,是他亲手做的,唯一一件他送我的生辰礼……”
梁佩秋不知道该怎么办,既恨安十九,更恨自己,恨世道不平,恨无能为力。
在王云仙离开很久后,她再一次坐回地上。
那里又亮又硬。
摸着真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