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佩秋被他这一声丝毫不加掩饰的溢出唇角的笑惹恼了,瞪着他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我的生辰和你有关吗?”
徐稚柳才要说什么,就听她一句句往外蹦,“你不是已经和我划清界限了吗?不是要去追逐那片大好前途吗?不是连人命都不在惜了也要抢夺权势吗?还来找我干什么!”
看她一下子红了眼,徐稚柳到底于心不忍,翻下车辕,快步走到她身边,千言万语涌到嘴边,终化作一句:“小梁,对不起。”
仅仅一句话,梁佩秋强忍的泪水夺眶而出。
下一秒,被纳入温暖的胸膛。
她一时傻愣在原地,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无法思考。而徐稚柳并不比她好到哪里去,虽则有怀疑,但他完全没想过在今晚试探,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机试探,更不用说用这样一种冒昧失礼的方式来试探。
可不想梁佩秋因今晚王云仙或可表白而做了准备,男子外衣之下,是一件较为修身的女儿装。既做了女儿家装扮,就没必要再束胸。
他一点准备也没有,像是被雷劈中般,眼睛懵懵的,眨了眨,又似不敢置信,手臂环着梁佩秋微微发抖,想再感受一下,又怕唐突到她,更怕是自己一时冲动,误会了什么。他就这么僵持着,保持着还没调整好的姿势,四肢逐渐麻木,意识却渐渐回笼。
梁佩秋也是一样。
两人久久失语,拥在一起,没有任何动作。
过了不知多久,徐稚柳先反应过来,极快地抚摸了下她后脑,将人放开,矮身平视着她的双眸,平复呼吸一字一句道:“小梁,再给我些时日,好吗?”
梁佩秋不懂这话的意思,情绪还停留在两人的别扭当中,一时转换不过来,身体是热的,脸是热的,心也是热的,但就是不想理会他,故而只是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徐稚柳也不勉强,牵了她的袖子到车辕旁,从里面拿出一只箱笼。打开箱笼,里面有她喜爱的酱猪蹄并几样小菜,还有一壶女儿红。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怎会不来?原想着早点来的,只是……”大白天的若他出现在湖田窑门口,想必只会惹来更多的非议。
梁佩秋也猜到了他的意思,微微侧过身来。
徐稚柳低声哄她:“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上回是我说话太重,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同我计较,这枚玉扣就当是我的赔礼,好不好?”
说着,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枚翠缨串起的玉扣丝绦。玉扣是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着双手捧在嘴边正啃食着什么的小兔儿,形貌生动,格外有趣。
这玉扣对应着她曾强行相赠的五福结,各自被系在双方腰间。
梁佩秋虽极为欢喜,甚至被他连番的动作喜得晕头转向,可还有一丝残存理智提醒着她,问一问加表工之事,不过还没等她开口,徐稚柳就道,“今日是你生辰,不要想不开心的事。”
他倒了两杯酒,取其中一杯递给她。这是他极为珍爱的一对冬青双耳杯,杯骨剔透,月下玲珑,水波荡漾,心跳隆隆。
梁佩秋匆匆一扫,不知马车载了多少只兔儿爷,不知他点了多少根蜡烛,竟那么亮,亮到整个人间都失色,只剩眼前一片星河。
她当真沉醉了,为他所牵引着,完完全全进入另一重世界。这里没有纷扰,没有情仇,有的只是面对面交互的呼吸,微微隆起的胸膛,以及不能承受之重的爱慕。
不知过去多久,徐稚柳终于开了口。
“为此春酒,以介眉寿。小梁,好好爱惜自己,长命百岁,好吗?”他说完,双手推至身前,深深一揖,随后仰头,饮罢杯中酒。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可实在不像恭祝一个少年人生辰该有的礼仪,这一刻梁佩秋清晰地感受到了徐稚柳深夜前来的审慎,而这份审慎之下,是一种更为悲壮的东西。
她还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心间已澎湃起来。
倘若有什么难言之隐,他现下就有机会解释,为何要等到以后?他说再给他些时日,可王云仙还在等她。
她又能等他多久?
女儿红香气四溢,钻入鼻尖,勾得馋虫发作。一整晚她都在陪王瑜应酬,没吃什么东西,腹下空空,来的路上喝了一大口酒,本是为了提神醒脑,不想竟开胃了。
临到此时,她已说不清是什么念头驱使着自己,终而抬起手,饮下那杯酒。
尔后,她当真醉了,眼前的人逐渐重影,变作一个两个三个面孔,渐而模糊成数不清的面孔。她跌跌撞撞朝他靠近,只一步就险些摔倒,徐稚柳早有准备,展开双臂托住她,一个打横将人抱上马车,为她盖上早已准备好的薄毯。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子,水蛇腰缠上去,磨蹭着他清清凉的脖颈皮肤嘤咛哼哼:“柳哥,不要走……”
徐稚柳从未有一个时刻比眼下这个时刻更为清醒地认知到——梁佩秋是个女子,因那声音那动作绝不可能由男子表现出现,那种浑然一体的娇气,只有女孩子才会有。
他仿若被什么妖精吸走了神魂,心口痒痒的,有百虫在挠,浑身血液也在倒流,直冲上他的天灵盖。
徐稚柳犹豫了。
他当真犹豫了。
可以吗?他真的可以吗?他屈膝半蹲在车辕上,俯身贴近她的额际,伸出手,缓慢地挑过她面上凌乱的鬓发,指腹迟迟落下,沿着她的眉骨一路往下,至唇边,被烫到般飞快撤去。
“对不起。”
他喃喃着,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头,手背处青筋暴跳。
“对不起,小梁,对不起。”
梁佩秋的意识越来越浅,昏睡过去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道状若谪仙的身影,广袖飞舞,清泠泠似天上月,迎着云霭,乘风而去。
果然是梦吧。
否则、否则他怎会那样温柔,怎会抱她,怎会像哄小孩一样哄她?
一时间乾坤颠倒,梦与现实分不清界限。梁佩秋一心追上那乘风的人啊,推开房门,一口气冲到梨树下,抱着浑圆的老树干三两下就爬了上去。
她爬树的功夫少不得练了五六年,即便醉醺醺不辨东西,也还是本能使然地找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
就在她抚着胸口打出一个酒嗝时,视线一定。
狮子弄的石板路上屹立着一道身影。
那身影忽隐忽现,忽明忽暗,偶有白光乍现,照亮那道身影。只见那人面目白净,腰间佩戴翠缨并五福结,红绿配色浮夸至极,然双目凛然,自带一股摄人夺魂的气质。
是鬼吧?还是个艳鬼!
她眼神迷离,直觉不对,揉揉眼睛再定定一看,那身影并未消失,无奈又揉了揉眼睛,身影依旧在。
梁佩秋挥舞手臂,激动大喊:“好漂亮的鬼啊啊啊啊!”
就在此时,那鬼轻飘飘地开了口:“小梁,不要调皮。”
她点头如捣蒜,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飞扑,顺着墙头跳了下去。她脚步虚浮,这一跳摔得狠了点,却是丝毫没觉得痛,更没有丝毫害怕的念头。
她从地上爬起后,第一时间扑到鬼影面前,上下一阵打量,又小心翼翼去碰对方衣袖,尔后猛的收回。
触感好真实。
究竟是不是梦呀?
过了好一会儿,她没忍住问道:“柳哥,我有没有在做梦?”
徐稚柳微微一笑。
梁佩秋捧着脸羞答答,醉得不愿醒来。
后来,一直过去很久,梁佩秋都在想,如果那一晚她没有接下那杯酒,没有因某种不知名的壮烈而心生恻隐的话,是否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
是否他们就不会走到那一步?
哪怕,哪怕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是否也好过,等一个永远不到来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