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北地战乱不断,国库吃紧,地方税务都要向下盘剥,老百姓手头能有多少银钱?长此以往,必要朝商贾下手。景德镇盘踞江右,以瓷器、茶叶称霸一方,光靠这两项的进出口税收,就已是江西之巨,然如此情况之下,尚也只是勉强应对国库需求,日后……日后恐怕……”
这话论及国家大事,动摇国本,说得严重点,可谓大不敬。
王瑜旋即变了脸色,王云仙也不由咽了口唾沫,从太师椅里头爬了起来。
“若我们接了万寿瓷,势必要缩减对民间瓷器的供应,那么现银的周转和营收都会受到挤压,于此,即便将外债都收回来,万寿瓷所要损耗的也几乎是全部家底。且先不提每年该交的瓷税有多少,会不会涨,万一、我是说万一上面周转不开,那……”
他说的这个“上面”,王瑜听懂了,不是御窑厂,也不是内务府,直指国库。
一旦国库没钱,给不了内务府相应的几十万瓷器所需的钦银,但万寿瓷的烧造任务早早就颁发了下去,没有钱,几十万件瓷器还必须如期完成,到最后受苦的只有最底层商户、民户。
其中损失最大的,要数和御窑厂有搭烧关系的大窑厂,譬若安庆窑和湖田窑。
此中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到了那时,以昌南窑为首等一直虎视眈眈欲要跻身搭烧行列的坯户,不都得趁势而上?而那些原本就因瓷器包青率不足而被排除在官方搭烧之外的窑户,也都想要分一杯残羹。
届时,别说争什么第一第二了,怕就是被克扣工钱的工人们,也会把他们啃得骨头渣都不剩。
诚然,这是四六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大掌柜的“先忧”,事态并不一定会如此发展,但王瑜父子还是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王瑜静默良久,手臂颤颤捏紧了太师椅:“四六,这话可不能随便出口啊,你有几分把握?”
四六摇摇头:“我也不知。”
“那你……”
“东家,在其位谋其政,我有此一虑自当告知,该如何决断,还得看您自己。”
说完,不等王瑜开口,他已先行退下。出了门,和立在门外等候的梁佩秋四目交接,两人均点头示意,没有搭话。
梁佩秋又等了一会儿才敲门入内。
此时王瑜已缓和了神色,和王云仙说起另一档子糟心事,按照他的意思,这个陶业监察会里头必须得有安庆窑的人,可夏瑛不可能为了他公然作弊,是以他想破脑袋,也没想到一个符合要求的“自己人”。
要懂得窑务,深谙瓷行门道,同时不能有任何利益裙带关系,到哪里去找这么些个仙人儿?
如此一来,他只能从其他地方下手。
王云仙见他要搀和这个事,忙阻拦道:“俗话说官字两张口,是黑是白都由他们说了算,今儿个他们还打成一团,明儿个说不定就和好了,这种浑的不能再浑的水你非蹚它干什么?要说我,你就学那湖田窑作壁上观,任他们闹去。姓徐的那厮不是号称小诸葛嘛?你当他真病了?病得这么巧吗?万事学着点,总不会出错。”
王瑜原先被儿子教训还有点抹不开面,听到后头,不免笑场。
“你小子也学精了。”
“那可不,论脑子咱确实比不过人家,可咱也不是瞎子,还不能边看边学吗?老爹爹,这事儿你得听我的,越是动荡关头,越要稳住性子。”
“好,好,都听你的。”王瑜乐见自家崽崽有长进,关键还是被说服了。徐稚柳尚且装病不出,此事定有猫腻。
安庆窑才刚刚马失前蹄,确实不能急于求成。都是这些事儿闹得,把他闹得失了分寸,如今被儿子倒拉一把,他全身心的疲惫都消散不少,也乐得打趣两句。
这时,听到梁佩秋敲门,赶忙招呼她进来。
父子俩对了对眼神,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来得正好,再有半月就是你生辰了,可有想好如何操办?”王瑜捧着茶问道。
梁佩秋摇摇头:“师父,咱家才刚出了事故,大家都还念着林哥,恐怕没有心情。再者,每年都要过生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就一应从简吧。”
“那怎么行?!”王云仙抢先开口,“今年老头子有意抬举你,要让整个瓷业都见识见识小神爷的风采,如何能从简?再者窑房出了事,外头都等着看咱家笑话,咱家若是低调行事,岂不如他们的愿,让他们越发有了谈资?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当缩头乌龟,我就越要给你操办得热热闹闹,让所有人都看看,咱安庆窑也不是吃素的!”
王瑜也劝:“如今县令大人也有意拉咱们一把,这个关头你的生辰关系着整个安庆窑的荣辱,且由不得你随性而为了。”
王云仙猛点头附和,梁佩秋见这二人都已有了决定,不再多说。王瑜遂将此事交给王云仙,王云仙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操办,保准给她一个终身难忘的生辰。
王瑜瞅着小儿子满面红光,似是料到什么,吹了口黄汤里浮动的茶叶,笑而不语。
王云仙也冲梁佩秋她眨眨眼,笑着露出一口大白牙,甜蜜蜜的,揣着小秘密。
一时间,梁佩秋几乎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看着王云仙,心口噗通噗通的,说不上是激动还是忐忑。
她有种奇妙的预感——王云仙好像要在她生辰当天,对她表陈心意。